九十年代末,边境线上寒风照旧刺骨,时代的脚步却迈得飞快。崔国明前脚刚在异国他乡落下脚跟,后脚香港就正式回归了祖国怀抱。电视里红旗招展,游行队伍声浪震天,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端着一碗方便面,看着屏幕发了半天愣——那是离他越来越远,却又始终拽着他心的地方。没多久,中国加入世贸的消息传来,街头摊上卖的传呼机,一夜之间被翻盖彩屏小手机取代,公用电话亭门可罗雀。申奥成功那一晚,国内的大街小巷锣鼓鞭炮响成一片,电视画面里人山人海挥舞着国旗,人人脸上都写着“盼头”两个字。隔着好几千公里,崔国明仿佛也能听见那股欢呼,他靠在窗边抽着闷烟,心里说不出的酸,知道祖国的日子要越过越红火,而他这个远走他乡的人,却来不及亲眼见证这一切。
日子在重复和奔波间悄悄往前挪。四年的光阴,转眼就像被人从日历上“唰”地撕走了一大摞。老家那边,孩子们无声无息长大了,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。霍晓阳迷上了刚兴起的互联网,泡在网吧里敲键盘,仿佛那发光的屏幕后面藏着一整片新世界;崔梦在一次文艺汇演中被老师相中,义无反顾地选了舞蹈,从压腿到下腰,从磨脚的软底鞋到磨心的训练,每一步都走得倔强而认真;郭小雪则一门心思往法学院冲,手里捧着厚厚的法条,像握着通往另一重命运的大门钥匙。成年人忙着碎碎琐事,奔着各自的生活打拼,可心里那份对亲人的惦念,却像埋在土里的种子,默默发芽抽枝,一天天疯长。不管是留在家中的,还是身在异国的,那些咬牙坚持的人,就像夜空中的星子——看似相隔万里,各自摸黑往前走,却用微弱却固执的光芒,隔着距离互相照亮。
二零零二年的春天,比往年似乎来得更早一些。北方的风还带着凉意,枝头却已经探出嫩绿。崔梦凭着多年的刻苦,被保送进了北京的舞蹈学院,成了亲戚口中“有出息的崔家闺女”。放假回家,她拎着从北京带回来的小行李箱,站在老屋门口,身量拔高了一截,举手投足之间,隐约多了几分台上的自信。崔父望着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孙女,心里既骄傲又怅然——孩子是出息了,可她心里那道对父亲的坎,却始终没真正过去。老爷子琢磨来想去,终于下了个决心:要带崔梦出趟远门,去国外看一场球赛,顺带把那个远在海参崴、让孙女又恨又想的崔国明,再从她的生命里“请”回来一次。
这四年里,崔国明像被命运按在磨盘上,磕磕绊绊地打转。刚出去时,他还是那个脾气火爆、做事带一股赌劲的中年男人,觉得只要有胆量、有力气,就能在异国他乡闯出一条血路。可现实一点点把他的棱角磨平。打过黑工,睡过地下室,挨过欠薪,也见识过别人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的手段。好在,他始终记得家里还有父亲和孩子,于是再苦再难,每年都要咬牙往家里寄上一笔钱,哪怕自己缩衣节食。慢慢地,他学会算账,学会低头,学会不再一味逞强。老爷子看在眼里,心里明白,这个曾经只会一股脑往前冲的儿子,确实是吃了苦,懂得了责任。虽然他当年那些决定让家里跟着提心吊胆,可归根结底,出发点始终是为了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。
得知父亲要带崔梦去看球赛,亲戚朋友都说这趟路走得值——看球是假,见人是真。爷孙俩一路辗转,坐火车、转飞机再换大巴,从熟悉的土地一路颠簸到海参崴。窗外的景色从黄土房瓦变成了陌生的街道和俄式建筑,崔梦看着那些异国文字,心里不免打鼓:那个许久不见的男人,会变成什么模样?会不会依旧像从前那样,说话不着调、做事不靠谱?又或许,他连她喜欢跳舞的样子,都已经记不清了。
崔国明得知父亲和女儿要来,早早就在心里排练好重逢的场景。他特意跑去市场淘了一身打折西装,又去小理发店剪了头发,照着镜子一遍遍整理领带,试图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混得像模像样的“成功人士”。接机那天,他穿着那身稍显别扭的西装站在人群里,手心全是汗。远远看见父亲略微驼起的背影、和身量抽高了的崔梦,他忍不住笑得有些用力。为了给二老一小撑起面子,他把两人领到当地最气派的酒店,点了几道自己平时舍不得点的菜,席间净挑好听的说:生意如何火爆、机会如何多、日子如何越过越红火。每一句都像往自己脸上贴金,报喜不报忧,说得滔滔不绝。
可人到中年,眼神里难免带着阅历。崔父听着儿子的“捷报”,不时点头,却在心里悄悄替那些漏洞补了补:那件西装袖口已经发亮,说明穿得并不多,却也绝对不是为这次“特别购置”;他下楼付账时不由自主地往菜单上瞟,眼眸一闪而过的心疼很难遮住;饭馆外那辆被他称作“车子”的旧面包车,车门有些变形,开关时带着金属的啸声。崔梦不傻,从小她就知道父亲夸海口的毛病。此刻她看着这个刻意把自己撑得很高的男人,突然意识到,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“轻易就弃家远走”的人,而是一个拼命想证明自己没选错路、拼命想让家里人放心的父亲。那些不合逻辑的“成功故事”,反而成了他心虚与努力的证据。
饭桌上,灯光把每个人的脸映得暖黄。崔梦看着父亲,不再像过去那样只记得他拍桌子、吼人、赌气走人的样子,而是看见了他眼角悄悄爬上的细纹,看见了他夹菜时那只略显粗糙的大手,那双手曾经在她跌倒时把她拎起来,也曾在说狠话时拍在桌面上吓得她转身就跑。此刻,这双手正尽力表现得从容。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团多年的死结,像被谁悄声轻轻扯松了几分。原来,生气和失望之外,那些被压抑住的牵挂、心疼和想念,一直都在。
重逢之后的几天,爷孙三人难得地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。崔国明白天带他们在城市里兜兜转转,晚上回到他租住的小屋,才算真正暴露了他生活的底色。房间不大,摆着一张单人床、一套旧桌椅,还有一只吱呀作响的衣柜。锅碗瓢盆堆在角落,墙皮被潮气熏得发黄。这样的地方,跟他口中那套“顺风顺水”的说辞,格格不入。崔梦沉默地环顾四周,心里那点隐约的愤怒和委屈,竟被更大的心疼盖了过去——这四年,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咬牙过来的。
见惯了风浪的崔父什么都没多说,却在那一刻暗暗下了决心:不能再让这小子一个人在外面硬撑。于是,他和崔梦一起合计,把原本准备继续看球、游玩的行程换了个方向——卖掉手里的球票和返程机票,把那点钱,再加上崔国明这些年东拼西凑攒下来的积蓄,合在一块儿为他盘下一家小饭馆。店面不大,只摆得下五张桌子,却胜在地段合适,适合做口碑。想到当年在国内因为种种变故留下的遗憾,崔国明端着门口那块新刷的牌匾,半晌没说话,最终给这间小店起了个讲究的名字——“鼎庆楼”。这三个字既寄托了他对生意兴隆的期待,也像是在悄悄替过去那个未竟的梦补上一笔。
饭馆刚开张那会儿,生意清淡,来来往往的大多是附近的熟客。崔梦帮着父亲收拾桌椅、擦拭菜单,目光不时落在他弯腰洗碗、端盘子忙活的背影上。这个曾经成天谈“理想”、动不动就想“翻身”的男人,如今甘愿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被油烟熏得满脸通红,手上起了厚厚的茧。晚上收工,三个人挤在小屋里吃碗简单的夜宵。崔梦心疼父亲住在这样杂乱、逼仄的小屋,看着那张摇摇欲坠的床架,终究没忍住,轻声对他说:等饭馆熬出名堂了,就换个好点的房子住,不用再每个月咬牙往她那儿寄钱;她在学校可以教教小孩跳舞,挣点外快贴补,不想再让他一个人扛这么重的担子。
那一晚,桌上只摆着几盘简单的小菜,灯光有些昏。崔梦含着泪,把这几年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:她抱怨过,怨他当年说走就走,让她和爷爷在家替他收拾烂摊子;也埋怨过,别人家的父亲在孩子的家长会上出现时,自己只能看着空位发呆。但更多的时候,她只是一个人躲在舞蹈教室的角落里练习动作,幻想有朝一日父亲能从观众席里站起来,为她鼓一次掌。说到最后,她几乎是哽咽着挤出那句拖了十多年的话:“爸,我爱你。”这句迟到的告白,像一股暖流,从心口一路漫到眼眶,也悄然融化了父女之间十多年来积累的坚冰。
崔国明听着这些话,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。他向来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,年轻时只会大吼大叫,把“爱”藏在责备和命令后面。此刻,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翻涌——内疚、心疼、感激、悔恨,全挤在一起,堵得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他想告诉女儿,其实每次在工地受了气、干完活躺在床上喘粗气时,脑子里想的都是她小时候趴在他背上睡着的样子;想说自己每次往家里寄钱,都要来回掂量好几遍,只怕少了让她受委屈,多了这边断了口粮。但这些话到了嘴边,只化成几声笨拙的咳嗽和一杯又一杯闷下去的酒。他只能伸出那只沾着油渍、略显粗糙的大手,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。
时间在忙碌中加速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中国的发展肉眼可见地提速,新闻里不断传来高楼拔地而起、高铁试运行、新政策出台的消息。转眼到了零八年,北京奥运会的脚步越来越近,五环标志在城市里随处可见。那年夏天,“鼎庆楼”的电视机几乎天天锁定体育频道——一来是为了招揽客人,二来是为了那份难以名状的民族情绪。开幕式那天,饭馆里坐满了客人,酒香和菜香混着汗味,却没人嫌热,所有人都盯着屏幕。当崔国明在转播画面里突然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在场边担任志愿表演的崔梦——他整个人猛地从板凳上蹿起来,指着电视大喊:“那是我闺女!看见没?我闺女!”激动之余,他当即拍板宣布这顿全店免单,惹得满屋子人一片哄笑和祝贺声。
奥运会过后不久,崔梦打来电话,语气里藏不住的羞涩和喜悦:她谈恋爱了,对象是个南方小伙子,性子稳重本分,人也踏实。电话那头,她简单说了几句,便急匆匆要去排练,挂断之前却轻轻叫了声“爸,你放心”。这句“放心”像一根细线,轻轻牵住了崔国明漂泊了多年的心。他忽然意识到,女儿的生活已经稳稳当当地在国内扎下根来,有了自己的舞台和伴侣,而他这个父亲若再留在异国他乡,让思念一再拖延下去,反倒成了一种新的逃避。于是,他开始认真盘算:是不是应该把这家陪自己熬过多年苦日子的小饭馆盘出去,收拾行囊,回国与家人真正团聚。
计划尚在酝酿,命运却又抛来一记意想不到的曲线球。某个寻常的晚上,“鼎庆楼”的门被推开,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客人登记时跳入他的耳中——张晓梅。她是赵海龙当年的媳妇,如今却挽着一个韩国男人的胳膊,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孩。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显眼的纹路,昔日那股谁也不服的彪悍劲儿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安。那个韩国男人坐在桌旁,对她非打即骂,嫌她上菜慢、嫌孩子吵闹,甚至当着一屋子的客人粗话连篇。张晓梅低着头,一味赔笑道歉,动作慌乱,眼神躲闪,卑微得让人不忍直视。
看着这一幕,崔国明的心情极其复杂。一方面,他难免觉得这是她当年一意孤行、嫌贫爱富、轻易背弃婚姻的报应,是她亲手选来的结果;可另一方面,每当那个韩国男人伸手推搡她、冲孩子怒吼时,他心里又止不住怒火上涌——赵海龙那个重情重义的好兄弟,若是在天有灵,恐怕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前妻和孩子落到如今这般境地。饭后结账时,他强压着火气面无表情,将他们送出门;可那股郁结的憋屈却在胸口越烧越旺。
当夜,停车场上寒风刮得人脸生疼,昏黄的路灯下,影子被拉得老长。崔国明靠在一辆车旁,默默点燃一支烟,等那个韩国男人醉醺醺地出来。多少年来,他刻意压着脾气,好让自己变得“圆滑”“懂事”,可这一次,他再也忍不住。几句冷嘲热讽过后,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。那一顿拳脚来得既突兀又痛快,每一拳仿佛都在替当年的兄弟出口,也在替眼前那位早已失去自尊的女人出口。等他气喘吁吁地停手,韩国男人狼狈地爬起,连连咒骂着逃走。崔国明站在原地,头顶的白气一团团散开,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——有些账,迟到多年,也终究要有人替兄弟算上一回。
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打斗,仿佛也成了他人生的一个分水岭。没多久,他索性把花白的头发染成一头彻底的白,理了个利落的新发型,像是在用外表昭告自己:那段在异乡苦苦打拼、亦步亦趋的日子,差不多可以翻页了。他开始着手盘店,把“鼎庆楼”交到合适的人手里,自己则收拾好多年来积累下来的零碎行李,带着几分不舍,更多的是对回国后生活的期待,踏上归途。
回到久违的家乡,他第一时间去见了崔父。从老爷子口中,他听说崔梦的男友果然是个南方人,为人踏实能干,对她很是上心,俩人正为将来的日子打基础。听到这里,他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大半,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意。随后,他独自走在旧城的街道上,脚步不自觉地拐向当年自己折腾过的那片地方——他曾在那里开过服装店,在柜台后面憧憬着未来的富足生活,也在那里尝过创业失败的苦涩和狼狈。
眼前的招牌早已换了主人,旧日的服装店被改成了卖零食的小铺,门口摆着色彩鲜亮的货架,各式包装糖果、膨化食品层层叠叠,吸引着路过的小孩驻足。那会儿的风光已经在岁月里一点点褪色,只剩下他记忆中的模糊轮廓。店门口站着刘野,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。他跟崔国明打了个照面,给他递上一支烟,慢慢讲起这些年的变化:老刘已经走了,把那片当年承包的荒山留了话,全部还给他和霍东风。
听到“荒山”二字,崔国明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当年几个人提着锄头、满脚泥巴在山坡上打转的画面,那些汗水、争吵、豪言壮语,以及后来被迫散伙的无奈。如今,那片土地重新回到他们手里,仿佛命运又递来了一次机会,让他们有可能在迟来的年纪里,为自己的人生再下一个不同的注脚。街头的风依旧吹着,城市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,可他忽然明白,不管走多远,人与人之间那点真情、那份牵挂和责任,从没被真正丢下过。只是兜兜转转了一圈,所有人终于学会了,用更成熟的方式去面对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