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3年盛夏,成铭匆匆踏上飞往东京的航班,怀里揣着厚厚一叠整理好的资料,脑中反复默背着生涩的日文句子。为了这一次跨国取证,他已经苦学日语数年,从最基础的五十音,到专业的法律、历史用语,一点点啃下来。落地东京后,他直奔品川体育馆——那里正举行一场由山边悠喜子发起的“反省731部队罪行”纪念与取证活动。体育馆内摆满了旧照片、影像资料与幸存者证言的文字记录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克制的愤怒。悠喜子站在台上,声音哽咽却有力地控诉当年731部队的暴行,呼吁人们正视历史、承担责任。成铭一边用日语做着笔记,一边暗暗对自己说,这些证言必须带回去,必须变成铁证。然而还未等活动完全展开,体育馆外围骤然响起嘈杂声,相关部门的人以“活动影响不好”为由下达警告,要求立即停止集会。扩音器里冷冰冰的声音与台上激动却无奈的发言交织在一起,成铭望着被迫中止的活动,心中的愤怒与遗憾交织,他知道,自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,却也更加感到这条路的艰难。
时针从1993年猛然拨回到1941年的黑暗岁月。某日,驻地中央礼堂灯火通明,一部由小岛幸夫主导拍摄的731部队宣传片正在放映。银幕上出现的是训练有素的军人、有条不紊的实验设施,以及被精心剪辑出来的“科学进步”“为国效力”的光鲜画面,完全看不到任何阴暗、残酷的实情。礼堂里,军部高层端坐在前排,随着影片播放,时不时爆出整齐而热烈的掌声,仿佛刚刚观看的是一部振奋人心的爱国大片。然而在座位稍靠后的小岛幸夫,脸上却毫无笑意,他的目光冷冷地盯着银幕,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厌恶与反感。那些被强行包装成“荣耀”的内容,远远偏离了他想要记录的现实。他本想用镜头呈现真实,却被迫成为谎言机器的一部分。影片结束,掌声在礼堂顶棚回荡,小岛幸夫却径直起身,悄然走出礼堂,到外面点上一支烟,在冷风中努力平复胸中的郁结。
礼堂外的走廊并不明亮,烟头一明一暗,小岛幸夫望着远处的黑夜出神。这时,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是荒川。他有些局促地走上前来,先是道谢——感谢小岛前几日出手帮忙解决了一点麻烦的小事。两人借着这份不算深厚的交情慢慢聊了起来,很快提到了一个共同认识的名字——佟长富。荒川试探着说,小岛是不是佟长富的朋友?小岛略一沉默,轻声答道:“至少,我是把他当朋友的。”这句话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,既带着对佟长富的认同,也隐含着此刻身处敌营无法言说的无力与痛苦。两人正谈着,中留部长殿的随从匆匆跑来,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部长在礼堂中等待他们,石井四郎有话要讲。于是,尚未来得及把烟抽完的小岛,只得同荒川一起重新返回礼堂,回到那片掌声与寒意交织的空间。
当两人回到礼堂时,气氛已与刚才单纯的喝彩不同。石井四郎站在舞台中央,神情从容而冷酷。他先点名让小岛幸夫上前,询问刚才那部宣传影片的看法。小岛明白眼前之人权势滔天,却仍旧说出了近乎诚实的回答,只淡淡表示“没什么感觉”,既不称赞也不附和。石井四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,把他请到舞台中央,仿佛要当众表彰这位“记录者”。在众人的注视中,他郑重其事地送给小岛一台崭新的摄像机,说是奖励与期许。但下一刻,他却冷冷地命令小岛,把镜头对准身后的幕布。随着一阵刻意营造的神秘气氛,红布被缓缓拉开,一个被两名士兵押着的人影映入众人眼帘——是川口聪,一个熟悉的面孔,在光照之下显得格外憔悴。小岛心头一紧,牙关咬得生疼,他强迫自己镇定举起摄像机,却已经隐约预感到接下来将发生的恐怖场景。
礼堂里骤然安静下来,仿佛连呼吸声都被冻住。石井四郎面无表情地从身侧军官手中接过一把闪着冷光的刀,然后缓慢走向第一排,将刀递过去。第一排坐着的是军部要员与重要军官,然而面对这一刀,没有任何人伸手接过,哪怕他们平日里言辞激烈地鼓吹战争,也在真正的血腥面前露出迟疑。空气变得愈发凝固。石井的目光扫过众人,又将刀递到荒川良平面前。荒川双手微微颤抖,脸色苍白,最终还是不敢接这把刀,他的恐惧与挣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。最后,是另一名军官站起,接过了刀,在所有人无处躲藏的目光中,走到川口聪身后。下一刻,刀光一闪,令人作呕的血腥喷溅开来,川口聪的头颅滚落在地,顺着倾斜的地面,竟一路滚到荒川的脚边。荒川几乎被吓得说不出话,而站在舞台上的小岛,耳边嗡嗡作响,却仍然被石井冷冷命令:“继续拍,下去,把头颅的特写拍清楚。”他像被拧紧的机器一般机械地走下舞台,将镜头对准那具残缺的躯体与血染的地面,把自己也一步步推入无法回头的深渊。
血腥场面并未就此结束,反而成为新的开端。不久之后,石井四郎亲自带着小岛幸夫,前往所谓的“鼠疫弹车间”。那里灯光惨白,室内堆满了数不清的鼠疫弹壳与复杂装置,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金属味道。一眼望去,仿佛走进了一个冷酷而精密的屠宰场,只不过屠宰的对象是无形的生命与无辜的人。石井在一排排鼠疫弹前驻足,语气轻描淡写地提及军部的预算:昭和四年,军方建造一艘战舰的花费,足以让他在中国再建三个“731”。那是一种毫不遮掩的骄傲,他认为自己的“事业”甚至比钢铁舰队更有价值。随后,他像在炫耀一件巧妙的艺术品一样,说起自己主导研制的鼠疫炸弹,在他眼里,真正的终极武器不是坦克大炮,而是肉眼看不见的细菌。一锅携带霍乱弧菌的米汤,一群感染鼠疫杆菌的跳蚤,就能轻易切断一支军队的后勤线,悄无声息地夺去无数生命。小岛一边举着摄像机,一边听着这些话,心中愈发沉重,他明白镜头所记录的不仅是装备,更是某种被制度精密包装的疯狂与罪恶。
与此同时,在冰冷的实验基地之外,哈尔滨的街道依旧日复一日地运转着。佟长富按照钱爷提供的另一条线索,由陆增友带着,来到城中有名的青楼“荟芳里”寻人。那里灯红酒绿,笑声喧闹,烟雾缭绕,与731部队阴郁的实验场形成了鲜明对比。佟长富心中惴惴,只盼着能在这纷乱的环境中看到失散的妹妹佟玉兰的身影。龟公一脸生意人的精明腔调,把最后三个姑娘称作“清倌”,强调都是“好货色”,看一眼都得交定金。他把姑娘们一个个领出来,却没有一个是佟玉兰。佟长富眼里闪过失望与焦躁,陆增友也满心不耐,觉得龟公是故意趁机讹钱,一怒之下与龟公起了冲突。结果两人被青楼打手一顿拳脚,狼狈地被赶到街上。夜风一吹,身上的疼痛反倒不及心里那股悬而未决的空落。该找的地方几乎都找遍了,熟人能问的也问了,可玉兰依然杳无音讯,仿佛在人群间凭空蒸发。
站在昏黄的路灯下,陆增友揉着脸上的淤青,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地说出一个可能性:会不会是被日本人抓走了?这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,重重砸在佟长富心头。他起初本能地想否认,但细细一想,近来城中频频有人失踪,尤其是年轻、体壮者,不少人悄无声息地被带走,再无消息传回。731部队那边也一直有传闻,说那里需要大量的“材料”和“马路大”。陆增友这话一出,仿佛撕开了一条缝,将佟长富心中最不愿直面的可能暴露出来。野有可能——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,眼神逐渐变得阴沉而坚决。既然在市井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玉兰的踪影,那么视线就只能转向那座笼罩在阴影里的单位,他隐隐感觉,妹妹的失踪,很可能与731部队脱不开干系。
自从亲眼看见川口聪被当众处决的血腥一幕,荒川的精神就像被人紧紧攥住,每晚一闭上眼,眼前便会重现那颗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,他在梦中一次次惊醒,身上湿透。某个深夜,他再度从梦魇里挣扎出来,心跳如鼓,便下意识地往洗衣房跑,想用冰冷的水冲散脑中的血腥画面。走廊里安静得异常,他脚步匆匆,却在拐角处被结束任务归来的高桥明彦叫住。高桥看出他的不对劲,却只淡淡地说,吉村教授那边有个“画面”需要记录,让他天一亮就过去。那语气仿佛是在安排一次普通的工作任务,可荒川心里隐隐不安。翌日清晨,他按指示来到吉村处,所谓“画面记录”,其实是要他把实验的关键过程以绘画方式记下,以便之后归档。荒川一边画,一边听吉村和其他人交流,从他们不经意间的对话中,他捕捉到一个地名——“安达演习场”。这个名字让空气都冷了一度,他意识到,又有一批实验即将展开,而且规模不小。
没过多久,石井四郎果然下达命令,为了验证鼠疫炸弹在极寒环境下的传染效果,要将一批被称作“马路大”的俘虏送往安达演习场进行实地试验。在这一批人中,标号909号格外引人注意——他和其他人一样,被剥夺姓名,只剩下冰冷的数字身份,却在荒川的目光里多出了一层沉甸甸的重量。按照既定“流程”,这些马路大往往会在衣袖里悄悄藏入锋利的刀片,作为最后可能的反抗手段,或是保留一点微弱的尊严。然而当车门关闭,押送车缓缓启动时,荒川却悄悄发现,这一次909号等人衣袖中竟然什么都没有,没有刀片,没有任何能反抗的工具。他心中一沉,这意味着他们连最基本的“反抗幻想”都被剥夺了,只能像待宰牲畜一样被送往寒冷荒野。
随着军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向基地大门,荒川坐在车内,脸色愈发难看。他透过车窗看向909号那张略显憔悴却仍试图保持镇定的脸,眼中满是复杂情绪:有愧疚、有怜悯,也有无力感。他知道自己只是机器的一颗螺丝,自保尚且艰难,却又无法对这批活生生的人视而不见。车队开到南门入口时,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道路一侧,是佟长富。他肩上扛着一筐红彤彤的苹果,是特意送来给基地做零星生意的。他一边与守卫周旋,一边试探性地打听妹妹的下落,话还没说几句,就被粗暴地推搡开。苹果筐在混乱间翻倒,圆滚滚的苹果滚得满地都是,偏偏就滚到了车队必经之处,硬生生挡住了前进的道路。士兵们纷纷下车,到前方去驱赶佟长富、清理路面,一时间前方吵闹,后方却出奇安静。站在车尾附近的荒川注意到了一个细节——车尾门因为粗心没有锁好,909号等人就近在咫尺,只隔着一道半掩的车门。
那一刻,时间仿佛被拉长。荒川站在车尾,耳边能听见前方士兵呵斥佟长富的声音,也能听见地上苹果滚动的轻响。他只要伸出手,就可以顺势把车门拉开一点,再退后半步,那么被挤在车厢里的909号等人,也许就能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逃向人群与街巷。可与此同时,他也明白,这个动作一旦被察觉,他将立刻被视作叛徒,面临的后果甚至不会比那些“马路大”更好。他握紧又松开手,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,懊悔与恐惧在胸口翻涌。车厢里,909号透过缝隙望着他,眼神中既有祈求也有理解。荒川在那对目光里几乎喘不过气,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关口——继续装作什么都没看见,只做一个麻木的记录者,还是冒着丧命的风险,为眼前这些被编号取代姓名的人,做出唯一也许稍纵即逝的伸手。
而在多年之后的1993年夏天,品川体育馆中被突然终止的纪念活动,与1941年礼堂里被强迫记录的血腥场面,在时空中奇异地重叠在一起。成铭在东京奔走取证,他手中的笔与录音设备,就像是小岛当年不得不举起的摄像机,却意图把真相带往另一个方向。他面对的是否认、遮掩与冷漠,而小岛面对的是威压、暴力与屠杀。两条时间线上的人物,被同一段罪恶历史牵连在一起,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显得分外沉重——有人在罪恶中麻木,有人在恐惧里挣扎,有人在绝望中等待一线生机,也有人试图在半个世纪之后,用真相和证据,替那些被编号、被灭口、被遗忘的人,再说一句话。历史的指针周而复始地转动,却从不真正远离那些血腥的记忆,只是等待有人有足够的勇气,去揭开被刻意遮蔽的幕布,让尘封的真相重新浮出水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