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3年盛夏,山边悠喜子再次踏上这片沉默多年的黑土地。她带着摄影机、录音笔,还有多年翻检档案留下的疑问,来到这个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小城。就是在这里,她把早已隐姓埋名的金成铭,介绍给曾经的日本陸军少年兵——成田一男。多年不见,成田已是垂暮老者,脸上沟壑纵横,眉眼间残留着当年的刚硬,却又被岁月磨成了迟疑和怯懦。山边在摄像机后静静看着这两个人握手:一个是当年“马路大”幸存者的后人,一个是曾经参与那支特殊部队的亲历者。他们之间隔着半个世纪的沉默与血债。就在这一刻,一场跨越国界、跨越时间的取证之旅缓缓拉开序幕。
在山边的耐心引导下,成田终于开始回忆当年的一切。许多事情,他说自己早就忘了,还有很多,他宁愿不去想。对于安达试验场这个名字,他起初只是皱着眉摇头,说那并不是他们少年班可以靠近的地方。那是远离部队、远离视线的禁区,是地图上看似普通却绝不能踏入的一片空白。成田只记得那里离正式驻地很远,冬天风特别狠,雪一下起来就像要把世界掩埋掉。那一年,雪下得格外早,也格外大。他模模糊糊记得好像听谁提到过犯人逃跑的事,但那时的他不过是个被灌满军国主义话语的少年,既不被允许了解细节,也不敢对这些风声多问什么。很多当年略过耳边的只言片语,在暮年的此刻却如荆棘般从记忆深处刺了出来。
镜头与记忆一起慢慢退回到那个冬天。车尾门在呼啸的风雪中被猛地拉开的一瞬间,冰冷的空气灌进车厢,荒川缩了缩脖子,却在混杂着汽油味和血腥味的寒气中,看见了号码牌为“909号”的那个人影。他忽然想起对方曾说过的话,那些被编号的“马路大”,那些本应有名字、有家人、有过去的人,竟被简化成一串冰冷的数字。荒川心里一阵刺痛,百感交集。他知道,这一次被押往安达试验场,等待他们的不会只是简单的劳役。车缓缓驶离,履带碾过雪地,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。车刚消失在风雪中,荒川俯身捡起地上滚落的一只苹果,那是先前搬运时不慎掉下的。他下意识地走到佟长富身边,把苹果递过去,想说点什么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佟长富的手却猛地将他的手推开,眼中带着近乎绝望的执拗。他说,他要去找妹妹,他不能再浪费时间。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焦虑而发抖,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倔强。荒川怔在原地,望着被风雪吞没的佟长富背影,嗓子里像被堵住一样。最终,他什么都没说,只把那只苹果重新握紧在自己手里,留在原地,任由风雪将自己埋没。那一刻,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在这支部队里始终是个胆小的旁观者,只会在角落里偷偷流泪,却不知道该如何真正伸手去拉住一个活生生的人。与此同时,载着一车车“马路大”的两辆军车继续向前,轮胎掀起被冻得坚硬的雪块,一路颠簸着驶向安达试验场。总部那边传来电报,命令他们在雪停之后再开始“任务”。这冰冷的字句,平平无奇,却像提前宣读的死刑判决。
风雪从白昼下到黑夜,天地之间只剩下刺耳的风声和雪粒砸在铁皮上的噼啪声。就连习惯了严寒的士兵,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雪折磨得焦躁不安。到了第二天清晨,雪虽然停了,地面却被厚重的积雪覆盖,像是特意为即将发生的事情铺好了一层白色幕布。小田整理好军装,面无表情地下达命令,一切就像往常执行命令那样冷冰冰、干干脆脆。那些被称为“马路大”的人被一个接一个押下车,再被粗暴地拖到早已准备好的十字架前。木桩在积雪中立得笔直,像一排无声的审判者。绳索勒紧皮肉,冰冷的木头贴在他们被寒风吹裂的背上,冻得人几乎失去知觉。
被编号为909号的那个人,在被绑上十字架后,没有立刻崩溃。他闭上眼,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荒川偷偷递给他的那张地图。那是一张粗略的手绘地图,上面用颤抖的笔触标出围墙、岗楼、可能的空隙和一条极其微弱的生路。那份匆忙之中画出的线条,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。等日本兵离开后,909号悄悄活动手腕,指尖触到掌心里一片薄薄的金属,那是一片小小的刀片。那是他们经过南门时,荒川趁其他人不注意,猛地把刀片塞到他手里,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。刀片极薄,硌得他掌心生疼,却也让他知道,至少还有一个人不愿意看他像牲口一样被送进死亡线。
与此同时,小岛幸夫正在安达试验场附近架设摄影机。任务的名义是“记录实验进程”,对他而言,这既是军命,也是难得的拍摄机会。他调好焦距,对准那些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人,心里却有一阵难以名状的闷痛。镜头里,人影在白雪背景下显得格外脆弱。正当他在取景框里调整构图的时候,突然发现有一个“马路大”在微妙地扭动身体,继而是第二个、第三个。他愣了一下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直到有人真的从十字架上挣脱出来,跌跌撞撞地往远处的雪地狂奔,他才意识到——有人在逃跑。小岛一边喊,一边转身去找军官报告,很快,小田也发现了这一情况。
小田的反应比风还快,他立刻跳上军车,命令立刻出动追击。小岛本能地抓起摄影机,追着车尾气狂奔,硬是要挤上车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算做什么,只知道他不能就这么待在原地。车子在雪地里横冲直撞,小田的眼中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。追上逃跑的“马路大”后,他没有犹豫,没有警告,更没有俘虏的打算。他像中了邪一样猛踩油门,用车轮去碾压那些挣扎着奔跑的身影。雪地里绽出大片刺目的红,伴随着骨头破碎的闷响。小岛在车上摇摇晃晃,几乎站立不稳,镜头在颠簸中捕捉到破碎的肢体和倒在血泊中的人影,他的手在发抖,喉咙里翻涌起呕意,却又本能地没有关掉摄影机。他知道,他正在记录什么,但他还不敢面对那个“什么”的真相。
风雪另一头,成田和荒川则在中央礼堂外碰面。许多年过去,直到镜头前的对谈,他们才第一次坦诚回看那一刻的相遇。礼堂门口的灯把雪夜照得昏黄,两人肩上的军装被雪花打湿。彼此都觉得对方变了:曾经那个一同受训的同僚,如今眼中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。荒川压抑了很久的愤懑,终于在寒风中脱口而出。他质问成田:他真的认为731部队是美好吗?真的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“科学”、“国家”、“荣耀”吗?荒川逼视着他的眼睛,问他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偏偏是他被选中扮演“马路大”,为什么他们要让一个日本士兵去模仿中国俘虏的姿态和痛苦。这样的安排,是为了训练杀人的技术,还是为了更娴熟地操控人心?
成田起初试图反驳,他说这里是“研究所”,是为了国家未来打赢战争的秘密武器基地。他反复强调敌人、忠诚、职责这些从训练中灌输进来的词语,仿佛只要重复得足够多,就能淹没掉记忆里那些诡异的画面。然而荒川的一句话,像一道闪电划破成田小心维系的幻象。荒川说,这里根本不是普通的实验室,而是拿活人做试验的屠宰场。他语速越来越快,几乎有些颤抖地说出那些被严密封锁的内幕:他们让关在七号楼、八号楼里的活人感染各种致命病菌,再细致观察病程变化,记录发烧、溃烂、器官衰竭的每一个阶段;他们甚至对还活着的人做解剖,当锋利的手术刀割开皮肉时,受害者的眼睛仍然睁着;他们把新鲜的内脏做成标本,用酒精瓶、玻璃罐整齐地摆在柜子里,像展示一件件“科研成果”;他们用毒气实验杀人,为测试效果,连孕妇和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。
荒川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,是他亲眼目睹、亲耳听见的噩梦。可在那样的年代、那样的环境里,真相却被包装成“为了战局坦途”的必需品。成田听着这些话,脸色一阵阵发白,但嘴里还在固执地说,那些“马路大”是敌人,是用来消灭的对象。向敌人开刀,用敌人的血肉来研究能让本国士兵少死几个人的武器,从逻辑上说并没有错。他以为这样解释,就能给自己的过去找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。对他来说,承认那些“敌人”也是血肉相连、和自己一样会害怕、会疼痛的人,比面对自己曾参与的罪行更难。荒川望着他,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悲怒。他知道,成田表面上的理直气壮,背后其实是一个不敢直视真相的人在拼命抓住最后一点虚假的安慰。
那一夜的安达试验场,残酷远远超出了荒川和成田当时能完全理解的范围。当小田驾驶着军车一次次撞向逃跑者时,小岛幸夫终于完全看清了这支部队的真面目。车灯在雪地里扫出刺眼的光斑,每一次撞击,都会有一个身影被撞飞、翻滚、摔落。枪声随后响起,追兵不断补射,雪地被血染成斑驳的红黑色。小岛紧握摄影机,镜头里是扭曲的肢体和张大到极点的绝望眼睛。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记录历史的旁观者,是顺从命令的军中摄影师,却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,自己同样是这场屠杀的一部分:每一帧胶片,都是对这些死者的又一次伤害,也是替加害者保存下来的“战果”。他的胃剧烈翻腾,理想、国家、军人的荣誉感在这一刻全面坍塌。
而在更远的地方,成田一男却和小田站在同一阵营。他和大多数士兵一样,把愚忠视为本分,对天皇的效忠凌驾于一切之上。在他看来,荒川的犹疑是软弱,是背离。于是,他反过来劝荒川,要他不要被一时的感情晃了脑子,不要忘记自己是日本军人。后来赶到安达试验场的其他日本兵迅速展开围杀,子弹在雪地上掀起一串串雪雾,又带走一条条性命。许多“马路大”当场被扫射倒下,只有少数人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,在混乱中找到缝隙,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试验场的范围。那些隐入风雪深处的微小身影,在多年后依旧成了重要的活证人。
小岛幸夫的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:逃跑、追击、碾压、射杀,还有那些倒在雪地里不再动弹的躯体。他心底隐隐知道,这些胶片一旦保存下来,将成为无法辩驳的证据。但正是这样的力量,让身居高位的石井四郎感到恐惧。石井得知情况后,毫不犹豫地命人找来所有胶片,当众进行了销毁。火光映在众人脸上,胶片在高温中扭曲、融化,伴随着噼啪声化作黑色的残渣。小岛站在一旁,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同烧毁。事后,小田等直接参与“失控事件”的人被当众鞭笞,以示“惩戒”。但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残忍杀人,而是因为“马路大”发生了逃跑,损害了部队秘密与秩序。在他们的逻辑里,失控比杀戮本身更不可原谅。
荒川后来从高桥明彦那里得知,这并不是部队第一次发生“马路大”逃跑事件。早在部队还驻扎在背荫河时,就出现过类似的情况。那一次,有几名“马路大”趁着警戒松懈逃离,虽然后来还是被抓了回来,但相关责任人却没有像这次一样只是挨几顿鞭子,而是直接被砍头示众,以此警告所有人:不准有任何疏漏,不准让任何活着的证人离开。他越是听得清楚,心中的恐惧与愤恨就越是难以抑制。这支部队的每一条纪律、每一个制度,都不是为了维持所谓的“秩序”,而是为了更有效率、更无死角地杀人灭口。
不久之后,中留部长殿把荒川单独叫了过去。荒川心里有些打鼓,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秘密行动是否已经暴露——给909号刀片的瞬间、偷偷绘制地图的夜晚、那些藏在目光深处的愧疚,会不会已经被谁察觉。他在部长办公室门口站了片刻,才深吸一口气走进去。与此同时,在另一个角落,一个濒临绝望的人则迎来了命运中难得的温暖。一大早,佟长富在寒冷中醒来,迷迷糊糊睁眼时,以为自己还在那片一望无际的雪地。他习惯性地伸手往火堆方向摸去,却惊讶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火堆旁烤火——那是玉兰。他先是以为自己还在做梦,甚至翻身又揉了几次眼睛。但现实告诉他,玉兰真的回来了,完完整整、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。那一瞬间,他几乎说不出话,只能看着她笑又想哭,所有此前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胸口翻滚。
远在部队核心区域,中留部长殿则冷静地安排着另一个层面的“保密工作”。他把盐泽龙一和小岛幸夫叫到办公室,面无表情地说明:为了保密,关于安达试验场和相关任务的影片剪辑必须在部队内部完成,不允许任何素材流出。表面上,这只是军纪要求,实则是要牢牢掌控影像证据的命脉。小岛没有提出公开的反对,他很清楚,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。他压下心中翻滚的愤怒和厌恶,只淡淡地点头,顺着部长的指示说,由盐泽去找严炳瑞,把他之前托管在外的整套摄影与剪辑设备统统运回部队内部。
两人领命离开中留部长殿的办公室,走廊上的灯光昏黄,脚步声在狭长的空间里回荡。盐泽低声嘟囔着什么,小岛却沉默不语。他知道,真正的关键不在设备,而在那些已经被烧毁、永远无法再现的画面,以及他自己脑中再也抹不掉的记忆。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,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。进来的,正是荒川。他神情凝重,背脊微微绷直,像一个终于决定踏出关键一步的人。他并不知道这次会谈会把自己的命运引向何处,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微小的反抗,日后会成为金成铭、山边悠喜子这些后人追索真相的重要线索。但历史的链条,正是从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动作和选择中,一环一环连接起来的。半个世纪后,当年被掩埋在风雪与军命之下的一切,终于有机会在越来越多人的讲述与取证中,被一点点拨开。那些数字背后,是人,是血,是无法被时间轻易抹去的记忆与控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