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火未熄的寒风裹挟着尘土从村口一路吹来,田畴荒芜,鸡犬无声。刘胡子与小青被抓去当壮丁之后,费家失了主心骨,原本热闹的院落也像被抽走了炭火,逐渐冷清到只剩回声。伙计们迫于生计和时局各奔东西,阡陌之上匆匆的背影留不住一丝温热。偌大的宅院里,唯有宁苏苏与费左氏相依为命,日日在断瓦残垣之间拾掇着生活的碎片,支撑起一个家最后的灯盏。
自小锦衣玉食的宁苏苏,向来不知柴火之重、灶膛之热,如今却要用细嫩的双手去劈柴、烧火、淘米、洗衣。粗糙的柴把子在掌心旋出一道道火辣辣的血泡,疼得她夜里合不拢眼,却仍咬牙把灶间的火续得像样。费左氏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也只能抹一把眼泪,把有限的粮食往屋角挪,省下每一把米、每一撮面,要给远在枪火前线的费文典留着回家的口粮。她们母女俩啜饮的,往往只是日军发下的杂和面粥,粗糙难咽,又偏偏填不满胃里那道焦灼的空洞。
人间仍有微光。郭龟腰看见宁苏苏一双手被磨得血痕纵横,上前连声嘘寒问暖。翌日,他扛来两大捆柴,放在费家门口,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膏,笨拙地叮嘱她夜里记得上药。那份朴素的善意让宁苏苏眼眶蓄满雾气,连连致谢。费左氏虽捉襟见肘,仍把屋里仅存的一些红薯干包好,塞到他怀里,这份相互扶持的暖意在困顿里显得格外耀眼。
常春与小贾悄然来到村口,风尘仆仆地去寻封大脚和宁绣绣。常春已投身八路军武工队,昔日的药铺成了秘密的联络点,药香背后暗藏着抗争的脉络与新闻的呼吸。小贾见了费左氏,郑重其事地递上了费文典的遗物,低声告知噩耗。屋里一时静到能听到窗纸抖动,费左氏颤着手翻出那封临终前写就的家书。信里,费文典感谢养育之恩,许诺待胜利到来,定要牵着母亲的手,带她看山看海、看万家灯火如此辽阔。纸上字迹未干的温度仿佛还在,然而承诺却永远停在了炮火那头。费左氏抱着信,哭到声嘶力竭,像一条老河终于冲垮堤岸,任悲伤漫过心田。
同村的老驴染病垂危,劝他宰了换些肉吃的人不在少数,但郭龟腰只是低首抚着那条陪他走过风霜雨雪的牲口,叹上一声,把它安安稳稳地埋入土中。一个简单的埋葬,像把他心中最后的仁恻与念旧,用泥土好好掩住,不叫它在这荒凉中也被风吹散。
费文典的死讯像一柄冷刃,把两个女人的世界剖成了两截。费左氏每日坐在祠堂前,望着祖宗灵位发呆,唇角微颤,似乎一闭眼就能看见儿子穿堂而来。宁苏苏独自立在河岸,倒影被风浪撕扯成破碎的水纹,泪水一滴滴坠入河里,无声却沉重。郭龟腰远远见她身子发虚,赶忙拉着小拉车把她送回费家。费左氏看着这个如花的女儿瘦成了一截柳条,心软中带着决绝,一把按住眼泪,把宁苏苏硬生生赶回娘家,只盼她在另一个屋檐下,能暂时躲避风刀霜剑。
烽烟里,抗争也悄然酝酿。常春嘱咐封大脚与铁头尽快把村里的老少爷们聚起来,配合武工队开展行动,铲除藏在暗处的汉奸与伪军,好还费文典一个公道,更为村里孩子们赢回一个可以高声朗笑的明天。话语虽轻,落地却像石子入潭,激起层层涟漪,悄悄传向每一家门后。
宁苏苏回到娘家,一病不起。悲伤像潮水,退下去又涌上来,折磨她的身与魂。宁学祥看在眼里,心似被刀绞,时常站在门槛,长久不语。银子悉心照看,端汤送药,不厌其烦。彼时的费左氏,也在另一头的夜里惊醒,恍然以为儿子的脚步回响在廊下,急切起身去应门。待到风漏进屋,才知一切只是梦。她后悔当初逼着文典读书争气,若不让他读书、去外面看世界,是否就不会踏入枪林弹雨?悔恨翻涌到喉间,她便冲着空空的门口,撕心裂肺地唤儿的乳名,像要把那道生死之门,也一声一声唤破。
日头渐暖,体弱的人也跟着回春。宁苏苏的脸上有了微微血色,她想起身帮银子干些活儿,却被温言拦下。银子笑着说,手里这些活儿不碍事,实在闲得慌,就去找宁绣绣说说话,散散心。村口那棵老榆树下,宁绣绣正带着一群孩子念字,她的声音清亮,像在荒芜里撒下种子。孩子们用指尖描画着“山”“河”“人”,脆生生地念出读音,眼睛里亮着将来的光。
这时,一阵喧哗从巷头滚来。腻味不期而至,没味见到哥哥安然归来,喜极而泣,肩头的担子像瞬间卸下。腻味瞧见封大脚、宁绣绣喝着粗粝的杂和面粥,便大方地掏出烧鸡和点心,让众人尝个鲜。宁苏苏恰好来找宁绣绣,说起家常。闲话间,腻味提到亡母之事,宁苏苏一时心直口快,把当年宁绣绣为他们家四处求情、又在艰难时收留没味的种种倾囊相告。谁料腻味不依不饶,咬定母亲是被害而死。封母急得直摆手,赶紧解释:那是大灾之年,他娘一顿把家里粮食吃尽,又卧炕不肯起身,生生把自己逼到绝境。腻味听不进去,脸色阴沉,话锋如刀,宁苏苏难以忍受,便同他争执起来。封大脚忙不迭地出来打圆场,宁绣绣干脆把宁苏苏拉到屋外,免得火上浇油。腻味一赌气,带着没味拂袖而去,背影冷硬。
次日,腻味翻修起老屋,瓦片叮当,灰尘飞扬,铁头、柱子、封大脚也一并上手帮忙。他一边指挥,一边眉飞色舞,称自己曾跟华北救国军一同打鬼子,炮火中被弹片所伤,从尸堆里硬生生爬出,命大如天。说罢,还让没味进城买烧鸡,回来好招待辛苦的邻里。夜里,他把铺盖卷也扛回了屋。热闹背后,宁绣绣却隐隐觉得不对:腻味将士兵的行伍讲得绘声绘色,可细枝末节常对不上扣,伤口的来历与军中的规矩也似懂非懂。封母同样心存疑窦,只是见他一派镇定,也不好深问。倒是封大脚爽朗一笑,摆摆手,说如今乱世里,漂泊的人多,夸张说几句,权作解闷。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夜色踏得支离。宁可金带着满身伤痕跌至宁绣绣门前,眼里既有劫后余生的惊惧,也有不肯倒下的硬气。宁绣绣忙扶他入屋,清理血痂,端茶喂药,问起前因后果,言辞里满是柔韧的关怀。宁可金喘定,开口第一句便想见宁学祥。封大脚听罢,拔腿就去通传。未多时,宁学祥带着宁苏苏与宁可玉赶来,一眼见宁可金这般狼狈,心口像被人攥紧,酸楚难耐。屋里无言,只有风从窗缝挤进来,带着远处不知名的号角,昭示着未知的风云还在地平线另一头滚动。
困局并未松动,但人的心事渐渐有了秩序。费家院里,灶火又被点亮,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像对逝者的默默慰藉;村里巷口,武工队的消息一丝丝传开,男人们默默磨刀,女人们在门槛上缝补衣襟。人与人之间的援手,从一瓶药膏、一捆劈柴开始,延伸到一道目光、一声招呼。在这被战火撕裂的土地上,执拗地生长着最普通也最顽强的善意。悲恸、怀疑、争执与和解,像四季交替,一轮又一轮。等到黎明再次破晓,谁都知道,还会有新的风霜扑面而来,但也隐隐相信,在每一次相扶相携里,终有一日能把黑暗抵住,给未来留一盏不灭的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