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带着松脂的清苦味从沟岔里涌来,铁头和坷垃扛着新砍的柴束返村,却在寨口被一抹刺目的血色定住脚步——傻挑横卧尘土,胸前插着鬼子的刺刀,眼神尚未闭合,仿佛还在追问不公。怒火骤然点亮铁头的眼,他攥紧斧柄就要闯出去找小鬼子拼命。封大脚一把抱住他,声嘶力竭地劝阻:若此刻血债以血偿,明日的报复便会落到全村老幼的头上。她把铁头的斧头牢牢扣住,咬着牙立誓,总有一日,要让这笔仇恨在更大的天地里得到清算。
没过多久,前方传来振奋人心的捷报,像春雷滚过冻土。抗日根据地的军民在共产党的旗帜下同心协力,卡住了鬼子的咽喉,铁路被断,补给受阻;游击队与民兵们与敌周旋迂回,打得他们焦头烂额。沟壑之间的小村子也仿佛被这股鼓荡的风吹醒,每一张被风霜刻过的脸上,都泛起了久违的亮色,像看见了灰暗天幕里裂开的曙光。
然而希望与牵挂并行。转瞬两月无音讯,郭龟腰像是一滴掉进风暴里的水,杳无踪影。封大脚托人四处打听,消息却像落入沙海。宁苏苏抱定一颗心,相信他会平安归来,只是不忍让费左氏知道腹中秘密,便用布带将微凸的肚子束得紧紧的,夜深人静时,她抚着那一点新生,轻声唤名,像在同命运的风诉说。
一个风急雨硬的清晨,屋门被急促的敲击震动。郭龟腰披着硝烟与泥水冲进门槛,眸子里闪着劫后余生的亮光。他抱住宁苏苏,发誓此生再不与她分离。当他察觉她小心翼翼藏着的秘密,惊喜几乎让他踉跄,既愧又喜:他本打算出去挣一身像样的彩礼,如今却两手空空,还把命弄丢了半条。宁苏苏笑着摇头,她要的只是与他并肩而立的日子。郭龟腰当即决定,次日就去见宁学祥,求一个明媒正娶的名分。封大脚与宁绣绣闻讯后,携封家明、封家英一同帮他收拾新房,篱门插花,窗棂擦亮,连风都带了甜味,大家的眼里,都有盼头。
提亲那日,郭龟腰洗尽风尘,拎着他仅有的郑重,站在宁学祥面前。老丈人早把喜意藏在心底,偏在嘴上逞强,横挑竖拣,冷嘲热讽,说他穷得叮当响,怎把女儿托付。宁苏苏气得要同郭龟腰远走高飞。郭龟腰红了眼眶,咬牙赌咒,一定让苏苏过上安心好日子,请宁学祥写下彩礼数目。宁学祥提笔,只写下八个字:“养家根本,种地才稳。”朴素的字里,装着厚重的允诺。郭龟腰会意,激动得热血翻涌,这一笔,便是堂堂正正的认可。
春事正忙,封大脚带着孩子们上鳖顶子去种秫秫。宁可玉却磨磨蹭蹭,心思全落在书页上,被宁绣绣没收了书本,狠狠训斥了一番;封大脚半拖半拽,把他领到地里。风从田垄吹过,秫秫的种子轻轻落进泥土,像一个个愿望被悄悄埋下。与此同时,另一边的阴影悄然聚拢。宁苏苏放松布带,腹形毕露,费左氏这才发现这孩子不是费家血脉,恼羞成怒,口口声声喊她是费文典的媳妇,不容分说。宁苏苏将她支到祠堂,想趁机收拾行囊离开,却被堵在门口。费左氏红了眼,硬逼她打掉孩子,双方拉扯间,宁苏苏一脚打滑,重重摔倒,裙下血色汩汩,惊得屋里屋外一片慌乱。
接生婆被火急火燎地请来,紧张中仍不失稳健。许多痛楚像潮水般涌过,终于在一声清亮的啼哭里退去——是个女儿,眉眼细软,像春草初生。消息飞也似地传给了郭龟腰,他跌跌撞撞地赶到,抱着女儿,泪水像断线般迸落,喜极而泣。费左氏站在一旁,看着这一家三口亲昵相依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怒意森冷。宁绣绣赶来探望,一眼瞥见费左氏目光阴鸷,双拳在袖里攥得发白,心中一凛,连忙催促郭龟腰去套车,务必趁天色未暗,将母女俩接回安全的家。
天却像被突然扯破的水囊,瓢泼大雨从屋檐倾泻。费左氏借暴雨声掩,闯入祠堂,劈里啪啦砸得稀巴烂。宁苏苏心头不安,嘱咐宁绣绣先把女儿抱走,她要回去同费左氏说个明白,免留后患。费左氏却堆起假笑,挽留宁苏苏与郭龟腰:吃过这顿饭,她便收拾行囊,去投奔哥哥与外甥。从善如流的温言,让人放下了几分防备。她亲自下厨,几碟热菜飘香,一大锅红枣粥在火上咕嘟。宁苏苏和郭龟腰难挡饥饿,端碗便吃。此时的宁绣绣在屋外等了又等,雨线密织,她心愈发悬起,请婆婆先看护孩子,便冒雨直奔费家。
风声如兽,窗纸被吹得猎猎。饭桌旁,甜香的红枣粥里却潜伏着看不见的毒。费左氏盯着宁苏苏与郭龟腰的脸色渐白、呼吸渐促,终于瘫软无声,方才自己也端起一碗,仰头饮尽,仿佛要让这段纠缠同她一起沉入黑暗。宁绣绣踏进门槛时,迎面的静默比雷雨更可怖,她扑到宁苏苏身前,喊破喉咙也换不回一息气。她想把妹妹背回家,双臂却像被山压住,任凭她拼尽力气,哪怕挪一寸也艰难。她只能撕裂般呼救,声音在雨幕里散成碎片。
噩耗像阴影般压下,宁绣绣的世界顷刻塌陷。连日里她不吃不喝,不眠不语,只是抱着外甥女发呆,眼里没有焦点,像一盏被风吹昏的灯。婆婆怀抱孩子四处求奶,踏遍邻家的门槛,换来几碗温热的救急。封大脚见状,心酸如绞,柔声劝慰,像把人从冰窟里往外拉;她东拼西凑买回一只羊,挤下的羊奶温热清甜,终于让小小的生命在啜饮中安稳下来。院子里,雨过初晴,瓦檐滴水声一串串落下,像为逝者默哀,也像为尚在的生命咚咚鼓劲。
乡路漫长,烽火未息,悲欢在一村人的眼泪与汗水里交织。傻挑的血、宁苏苏与郭龟腰的命,像一枚枚沉重的石子,坠进众人心湖,激起久久不散的涟漪。可人间也有不灭的火种:守望、担当、与不向命运屈服的倔强。封大脚擦干眼泪,扛起生活的担;宁绣绣在无数个长夜里抱紧孩提,听她心口细细鼓点,像听见明日的脚步。当北风再起,秫秫也会抽穗,田里仍会泛青。仇恨终会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被清算,而爱与希望,会在泥土深处重新发芽,朝着天光,一点点长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