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天血色尚未从山谷间散尽,惨绝人寰的屠村景象如灼烫的铁块,死死压在心头,令警备团军官们满腔义愤无处安放。愤怒化作拳影,落在曾背离同胞的刘鹏举身上,沉重而毫不留情。他被殴得体无完肤,踉跄间几欲倒地,终究不堪屈辱,仓惶遁去,带着惶恐与悔恨,在夜色中四处寻一条活路。
他敲开张治平的门时,眼神里夹杂着绝望与渴求。张治平审慎揣度其言行,见他痛悔之意并非虚饰,心中权衡再三,遂以冷静而果断的方式为他点明生机。他让刘鹏举将遍体的伤化作一计,借“苦肉”之名,主动前往黑木处状告警备团内部矛盾,既以假乱真,又借势为用。张治平低声叮咛,日本人素喜旁观离间,更乐见内耗纷争,此举乃是助他重拾黑木的信任。然而恩惠不止于此,他又郑重嘱托:从今往后,所有所见所闻先向自己禀报,并暗中寻访团中其他与日寇私通之徒。刘鹏举闻言如逢清泉,心潮翻腾,连连点首立誓,愿以余生洗刷旧耻,务将此事办妥,不负托付。
另一厢,沉疴初起的庄埼风,伤口已渐合拢,尚带隐隐作痛。王彧率骑兵班到来接应,鼓角未鸣,风尘先至。启程前夕,庄埼风心头却如有未了之结,牵念贺家的动静,执意折返探望。甫一踏入贺家院落,目光便被堂前两方灵位牢牢攫住——贺大山父子,香烟袅袅,英名赫然。那一瞬间,天地似乎都为之凝固,他恍然明白,这对忠勇父子已经以生命作别,魂魄长守山河。
悲恸如潮水倒灌,庄埼风双膝一软,扑通跪倒在贺大娘面前,喉间哽咽成一串断断续续的哭声。他把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上,不仅为英烈陨落而泣,更为未能相救而悔。昔日热闹的院落如今清寂无人,只余贺大娘孤影伫立。庄埼风郑重认她为亲娘,以军人之礼许下誓言:要将贺家父子的赤胆忠魂,带到每一处八路军的阵地上,以他们的壮烈故事为号角,激励将士同仇敌忾、奋勇杀敌,让英名在枪火与旌旗间长久回响。
临别之际,贺大娘从屋里捧出花生与大枣,那是她所能给予的所有甘甜;又将包袱轻轻展开,露出叠得整齐的七块大洋——正是庄埼风当年留下的盘缠。她把沉甸甸的心意塞回他掌心,仿佛托付,又仿佛赎别。院门缓缓合上,老人的身影仍倚门而望,目送队伍掀起尘浪,渐行渐远,直至马蹄声被风吞没,只剩心口长久的回音。
回抵县委驻地,庄埼风见到了面色清瘦、强撑病体的周密。几句对话,如霜刃划纸,一层层揭出根据地的艰难处境:连年的战火与天灾叠加,粮荒沉重压顶,饥馑蔓延开来,不少百姓已剥树皮充饥。危急关头,庄埼风不作迟疑,当即下令缩减部队口粮,把节余的每一粒粮米尽先救济乡亲。他深知刀与饭同样重要,战士舍小我以护众生,军心方能凝如铁,人民才是他不容背离的根与土。
面对此情此景,周密咳声未止,仍以坚毅的神情宣读组织决定:任命庄埼风担任县委副书记,并兼任挺进支队副政委。一步重如千钧,既是信任亦是责任。庄埼风挺身而立,郑重领命,心知前路荆棘密布,却也明白,惟有担当能开路,惟有信念能照明。他将这份任命视作号角与誓约,默默在心底再系一重军人的纽带,准备以更坚韧的肩膀扛起危局。
与此同时,刘柏松已收拾好行装,准备启程返渝,进入中央军校特别班深造。一纸录取,仿佛一扇通往现代化军队的大门正向他敞开,那里有精良武器、有整饬军纪,与此刻八路军艰苦的游击生活如同两种世界的镜面映照。出发前夜,他精心挑选了一束鲜花,又取出家传戒指,带着年轻人心底的火与光,向王彧郑重诉说心意,希冀她能随他一道南下,共赴前程。
王彧却历经风霜,洞见国民党内部的浮华与腐朽,她的眼中不止有柔情,更有被理想锻炼出的锋芒。情深不寿,志远不移。她并非无情,奈何情难越道,理想与组织是她不能舍的山与海。她压下内心的不舍,断然拒绝,拒的是不合的路,护的却是同一片山河。刘竹梅在门口迎到王彧,见她眼红如霞,便知兄长之意已决,思索着以双亲捐躯的旧事唤回他的脚步。然而刘柏松去意已定,长鞭一甩,马背如箭,带起一路长风,绝尘而去。
周密看尽离散聚合,明白强留只会将心推远,于是及时调整安排,将一区的工作全权交付王彧。望着刘竹梅独自归来,王彧心头难免泛起一丝怅惘,却亦清楚这结局早在暗流中写下。她由衷地羡慕刘竹梅与庄埼风:哪怕聚少离多,至少志同道合、信仰同频,于是劝她莫再犹疑,早些与庄埼风完婚,好让两颗奔波的心各有所安。两人在岔路口相互作别,风吹着旗角轻摆,目光在暮色中交会,像把沉默的祝福塞进对方掌心。
正要分行,一名战士匆匆赶至,将一束鲜花递给王彧,言说是替人转送。她略感意外,低头凝视那束不知来处的花朵,芬芳在暮风中摇曳,如怜如诉。短暂伫立,她的目光渐渐清亮,仿佛把所有的感怀折叠进一抹淡淡的笑,转身继续上路。前方,仍是山重水复;而她的脚下,每一步都踏在理想的骨架上,朝着无声却光明的方向,坚定行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