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冷风透窗而入,万年县衙中却是一片寂然。案几之上灯火摇曳,昏黄光影映出一具女尸的轮廓。苏无名亲自俯身查验,指尖触及冰冷肌肤,目光沉如深井。颈间勒痕与指印清晰可辨,与殷腰先前所言毫厘不爽。若非殷腰未以脂粉遮掩死者脖颈,千丝万缕的真相,或已被轻易掩藏在脂粉香气之下,任人凭空臆测。此刻一切证据如线串珠,尽在苏无名心中徐徐铺陈。
老者早已将怀疑埋在心底,只是未曾点破。他对继室的行径了然于胸,那妇人素来行止不端,常趁他外出之时,与人偷情苟合,几次三番被死者撞个正着。表面的和睦不过是脆薄纸糊,一捅即破。案发当日,继室声称被女子悬梁之景吓得魂飞魄散,惊惶之下奔回娘家避祸,看似柔弱无辜,话语间却处处透出刻意。此种推脱,非但未减嫌疑,反令在场之人愈发觉察其中蹊跷。
褚樱桃奉命出马,身形矫健,目若寒星,很快便将那妇人与其姘夫一并缉拿归案。二人押解至案发之处时,殷腰正为女尸整束妆容,他的动作极为细致,似在安抚亡灵,也似在洗净尘世冤屈。苏无名与费鸡师站在一旁观望,只见殷腰指法稳健,神情专注如临大敌,却又带着一丝对死者的怜悯。二人不由暗暗称叹:此人虽身为仵作,却自有一份超脱俗世的清高和温柔。只是万年县久缺良才,苏无名心中颇为惜才,遂借口案情余绪未了,想以酒相留同谈。然而殷腰性情孤傲温冷,只淡淡拱手辞谢,转身离去,背影决绝,仿若与尘世功名无缘。
未过多久,褚樱桃押解嫌犯回到现场。面对铁证如山,再多狡辩也成虚妄,妇人与奸夫终究支撑不住,屈膝认罪。自死者撞破奸情之时,一切便已埋下祸根,今日不过是积怨成灾之果。案情由此水落石出,苏无名在卷宗上落笔,一案告破,众人心头沉郁稍减。事毕,他与费鸡师、褚樱桃依照徐耆长所提供的线索,循街绕巷,一路寻至传闻中“长安第一仵作”耿无伤的住处,欲一睹其风采。
门前院落幽深,杂草丛生。褚樱桃上前叩门,连敲数下,只闻“吱呀”一声,木门缓缓而开。一张青面獠牙的可怖面具从门缝中探出,黑洞洞的眼眶直盯众人,仿佛暗夜里潜伏的鬼魅。三人猝不及防,不由同时惊退半步。未及拔刀,便听那面具之后有人低声发问。苏无名自报名号,对方沉默片刻,终于伸手摘下面具,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,眉眼清丽,却藏有几分警觉与聪慧。她便是耿无伤之女,名唤酥蝉。
片刻之后,耿无伤亲自出面相迎,举止爽朗,眉宇间却隐约带着长年与死者为伍所留下的阴影。他笑言自己毕生以仵作为业,查验尸身、揭开冤案,难免得罪权贵,也惹怒亡者亲朋,因此遭人记恨、屡屡报复。为防骚扰,只得令女儿戴上狰狞面具以退宵小。言语虽轻,实则透着沧桑无奈。恰逢今日正是耿无伤七十大寿,大徒弟钟士载特地在长安名楼杜康酒楼订下“兰亭间”为师祝寿,二徒殷腰也会同席。苏无名闻言,起了几分兴致,便与费鸡师、褚樱桃一同前往赴宴。席间推杯换盏,费鸡师眼光毒辣,一眼便看出耿无伤身染疮毒,遂主动提出为其诊治,言辞诚恳。
话尚未完,房门忽被推开,一名男子跌跌撞撞闯入包间。此人衣襟沾尘,却气息匆促,一眼看见满室宾客,其中尤以耿无伤最为醒目,立时怔在原地。他神色一变,连忙转身去看门外匾额,口中喃喃自语“走错了”,随即匆匆退出,退入隔壁厢房。苏无名目光微敛,只觉其中别有深意。席间气氛陡然凝滞片刻。钟士载见状,压低声音解释,此人名叫董越,亦为仵作同行,其师葛九泉昔日任职刑部,与耿无伤积怨颇深,素来井水不犯河水,互不往来。如今却误入其厢,难免令人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警惕。
杯中酒尚温热,众人正欲再劝寿星一杯,隔壁“郿坞间”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,将酒楼的喧嚣瞬间斩断。苏无名纵身起,率众如箭离弦般奔往邻厢。推门而入,只见董越倒卧在地,口鼻溢血,一支利箭自窗外贯颈而入,将性命牢牢钉死在这方寸之间。箭羽仍在微微颤动,仿佛宣示着幕后黑手的狠辣与从容。触目所及,无不惊骇。褚樱桃依苏无名示意,立刻飞身前往对街阁楼查勘,只片刻功夫便在地面发现新鲜足印,印迹清晰,显是行凶者仓皇撤离之痕。
苏无名回首环视兰亭间,只觉席上众人神色不一,惶恐与镇定交织。他冷静地一一看过去,蓦然察觉,今日赴宴之客竟无一俗吏庸民,全是仵作出身:有身经百战的老手,也有刚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。一个箭杀,一间雅厢,却把整个仵作行当拉入这张无形大网之中。苏无名当即决定,将众仵作一并带回县衙问讯,以免蛛丝马迹就此散逸。
回到县衙之后,审讯厅内灯火通明。众仵作在堂上分列站定,神情或惶或怒,却无一人敢轻言辞职。苏无名依次询问方才赴宴缘由,众人供述大致相同:皆因一位自称“吕将军”的人物托人相邀,言明有好酒佳肴相待。众人虽从未谋面,但听其官阶不低,又看杜康酒楼是长安新贵,日常难得有机会踏足,自不愿错过这番排场。再者,对方先前交代,无论客人是否到齐,皆按时上菜。席间董越因嫌日光刺目,特地起身关窗,岂料便在那一瞬间,利箭破窗而入,直取其命门,众人眼睁睁看他倒地殒命,竟连凶影都难以捕捉。
苏无名并未就此满足,于是又传唤酒楼掌柜与伙计前来问话。掌柜战战兢兢,供出当日负责上菜与开窗的伙计名叫阿秋。此人素行不端,曾因偷吃客人菜肴被当场捉住,好在酒楼人手不足,掌柜念他伶俐机灵,未将其赶尽杀绝,便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。自那以后,阿秋表面上格外勤勉,事事抢在他人之前,却不料命案一出,此人竟吓得落荒而逃,踪影全无,更添几分可疑。掌柜又称,预订兰亭间雅座之人并非那位吕将军亲自出面,而是一位号称“高五娘”的女子代订。酒楼行规向来不留真名,只以姓氏加称呼登记,因此一切来历皆隐于迷雾之中。
褚樱桃按图索骥,很快在城中一处偏僻小巷寻到阿秋。那人一见官差,吓得面无人色,转身就欲逃走,却终被利落擒获。押至公堂之上,阿秋跪地如筛糠,颤声供认,自己早被一名戴面具的陌生人收买。对方未露真容,只许以银钱诱之,承诺只要依言而行,便可保他在酒楼的差事不丢。阿秋自知底细不清,惶惧之心与贪念交织,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笔见不得光的好处。虽说行凶并非他手,但在整件布局中充当了帮凶一角,难辞其咎。苏无名权衡利弊,不愿将其一棍打死,只判了三记杖责,以示惩戒,亦为日后继续盘问留下一线余地。
随后,高五娘也被传至堂上。她衣饰鲜明,眼角眉梢带着市井女子特有的聪慧与圆滑,一口咬定只是受一名大胡子托付,代吕将军预订雅厢,银钱到账,事情办妥,自觉与命案无涉。她对那大胡子的容貌、来历多以含糊带过,只反复强调自己不过是中间人。就在堂上气氛愈发凝重之际,董越的徒弟前来认领师尸,神色悲痛却隐含一丝难以掩饰的不甘。他表示,董越接到请柬之时并未起疑,虽然仵作大赛在即,按理当闭门苦练,却依旧信心十足,坚信只要参赛,便能一举夺下耿无伤多年蝉联的“长安第一仵作”名号。
此话一出,堂中众人面色微变。苏无名本以为仵作大赛之事只在雍州府中悄然传开,不料消息早已风行整个仵作行当,人人皆有所图,有人求名,有人求利,也有人欲借此洗净旧日冤屈。费鸡师若有所思,忍不住低声推测,或许凶手出自仵作行内,借刀杀人,欲在大赛之前除掉心腹大患。苏无名却并未贸然附和,他素来谨慎,只淡淡摇头,认为此推断虽不无道理,却还远不足以锁定凶手身份。箭从何来?窗外何人?面具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仇恨与野心?一切仍在迷局中心。
另一边,耿无伤得知徒弟钟士载有意参加仵作大赛,心中百味杂陈。多年栽培之情如今化作无形枷锁,他明白若师徒名分不除,钟士载无论胜负都难逃非议。思量再三,耿无伤在众人面前当场将其逐出师门,口中言辞严厉,实则暗藏护佑之意。自此之后,钟士载便不再是“耿门弟子”,得以无所顾忌地踏上擂台,凭真本事一争高下。而耿无伤自己亦决定亲自参赛,这一次,他不只是为名为利,更是为女儿酥蝉争一条生路——若能再度稳坐“长安第一仵作”之位,便有机会替女儿赎脱贱籍,使她不再戴着骇人的面具在人前出没,而能以本来面目,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之下。
灯火将灭未灭,长安夜色愈加深沉。女尸含冤、箭矢夺命、面具之人、吕将军的虚名、仵作大赛的暗潮,这一件件看似独立的事件,如同被人精心编织的网线,正一点点向同一个中心收拢。一场血案,牵出旧怨新恨;一桩寿宴,却成杀机伏藏之局。苏无名伫立在廊下,看着天边残月如钩,深知这只是序幕,真正的诡谲与波澜,才刚刚揭开一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