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善宝一早醒来,想到昨夜的情形,仍忍不住想扶额叹气。她那位向来吊儿郎当的温表哥,竟穿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自制“铠甲”,在院中摆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,口中还念念有词,把自己包装成“铠甲勇士”。那一身行头东拼西凑,不伦不类,放在别人身上只会显得荒唐可笑,可偏偏温灿表哥自顾自演得极认真,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拯救天下的英雄。荣善宝原本以为他只是闹着玩,没想到他动作利落,时不时还能摆出几招颇有架势的拳脚花样,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古怪却颇引人注目的小动作,让围观的下人哄堂大笑。她心知这样下去,迟早要惹来外人侧目,便在清晨天色刚亮时,直接叫人把陆江来喊到面前,严肃叮嘱他绝不能再去教温表哥什么“奇Y技巧”,尤其是那些刻意博人眼球的招式。她语气认真,神色冷淡,话里话外都透着责怪之意,仿佛昨晚表哥那身荒唐人设,全由陆江来一手“栽培”出来。
陆江来被叫到面前时,心中原本还有几分惴惴不安,可听完荣善宝的话,他没有立刻低头认错,反而敛去脸上的笑意,与她对视良久。片刻后,他语气平静却隐含探询地开口,问荣善宝:“大小姐,可还记得,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?”他的话来得突然而直接,打破了主仆之间惯常的距离。荣善宝一愣,下意识别开目光,只道他们素未谋面。陆江来却不肯就此作罢,顺势追问,既然不熟、不认识,她又如何一口咬定表哥那些小动作是他教的?又凭什么认定他一定在暗中教唆?一连串的问题说得合情合理,像一面镜子,把荣善宝她自己都不愿正视的一段记忆反射了出来——那是她失忆之前,与陆江来的一次偶然碰面。那时他尚未入府,以另一个身份出现,曾在混乱的街巷中替她挡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险境。只是那段记忆像是被尘埃覆盖,她不愿解释,也不愿承认,只装作不知,生硬地将话题搪塞过去。面对陆江来近乎直白的追问,她一时语塞,明知理亏,却仍咬紧唇,没有透露半句关于失忆前的过往,只让空气在两人之间变得微妙而沉默。
与此同时,另一边的温灿却正为一件“奇耻大辱”闷闷不乐。他听说那些前来给荣善宝送礼的公子哥,一个个都收到了大小姐亲自回赠的礼物,心里顿时像被点燃了的火药桶般嘭地炸开。既然人人有份,那他这个表哥又怎么能被排在外头?他气冲冲地把下人叫来,黑着脸问起自己的回礼去了哪儿,下人被吓得战战兢兢,却只得如实相告——大小姐说,表哥根本没送礼,自然无礼可回。温灿闻言,先是脸一阵白、一阵红,心中羞恼交织,觉得脸面尽失。对他而言,什么礼不礼的,都不及“表哥”的身份来得重要,他自认对荣善宝一片“至亲关爱”,在府中也算尽心尽力,结果在这件事上反倒成了唯一的例外。气头上,他也顾不得细想其中缘由,赌气般把陆江来叫来,狠狠甩下一道命令,让他去府门口守着,无论荣善宝当晚选了哪位公子同席用晚餐,都一概不得放进门。他摆出一副“宁可大家都没有,也不能让别人占了先”的拧巴心态,仿佛只有妨一妨别人的好事,才能稍稍平衡心中这口郁闷。
陆江来接到这莫名其妙的“禁令”,虽然觉得不妥,却不好当众驳了表哥的面子,只得应下,整日守在门口,像尊门神似的站得笔直。府门口来来往往,不少下人都拿余光打量他,有人偷笑,有人摇头,有人似乎还看出些端倪。直到荣善宝从院中经过,远远看见陆江来杵在那儿,不像是在当差,反倒像被罚站,心中一动,便命人打听缘由。等她弄清前因后果,脸色立刻冷了几分,当着下人的面责问陆江来,说他主仆不分,竟会被温灿一句赌气话就调来替他出这份洋相。她的语气不算严厉,却带着长辈般的教训意味,让陆江来一时无从辩解。他明白自己确实犯了错——至少在府中规矩看来,他不该纵容表哥胡闹,更不该让大小姐被无端牵扯。于是他低头认罪,主动请罚,最后只好乖乖去祠堂跪着领罚,在香火缭绕、牌位肃立的地方,将这一天的委屈与懊恼悄悄压在心底。
到了用晚之时,荣善宝原本是点名要白书生陪席的。在众多追求者里,白书生为人温文,谈吐雅致,虽不如那些武夫般骁勇,却有几分书卷气,她想着与这样的人共进一餐,倒也可借机多听几句读书人的见解,图个清静。谁知她尚未吩咐人去请人,四妹便捷足先登,抢先把白书生请去了另一处花厅,说是要切磋诗文。荣善宝听闻此事时,心中虽觉有些好笑,却并未怪罪,只是转念间,晚席少了人手,又不想见那些趾高气扬的公子,目光不由得落向祠堂的方向。她沉吟片刻,便吩咐人前去禀告,让正跪在祠堂的陆江来暂时前来帮忙布菜。对于别人来说,这只是顺手差遣,可对陆江来而言,却像是从阴暗角落里投来的一线光。他被从祠堂唤出,知道大小姐要他近身伺候,自是又惊又喜,连膝盖上还残留的酸痛都顾不上,心中只剩下那一点近距离相处的雀跃。能在那么近的距离,看清她说话时的神情,听见她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,对他而言,比任何荣誉都来得珍贵。
第二日清晨,荣府门前又响起车马之声,一辆造型考究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外,车帘掀起,一位身着素衣却难掩风采的翩然少年信步而下。此人名唤晏白楼,出身殷实人家,眉目清朗,举止从容,既有文士的清雅,又不显柔弱。消息传进府中,老太太早有耳闻,对这样出身清白、家底丰厚、又仪态不凡的年轻人颇为中意,事先便吩咐下人做好一切接待准备,连院中花木也特意修整了一番,生怕怠慢了这位难得的贵客。在老太太的安排下,当日府中依旧以比武招亲为名,挑选能入眼的青年俊杰。此举一出,满城好武之人无不心动,不少武夫闻讯而来,一个个跃跃欲试,生怕错过在荣府展露身手、赢得美人青睐的机会。温灿表哥自然也不肯落于人后,看着场上人来人往,胸中血气翻涌,当即报了名,硬是要上一试身手。
比武之日,登阁楼、走独木桥、夺绣球,各种关卡层层叠叠,看似热闹,实则凶险。温灿为了不输给别人,鼓足了力气往上爬,平日里看似吊儿郎当,此刻却也咬紧牙关,硬是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阁楼。哪知刚一到顶,剧烈的吸尚未来得及平缓,一阵莫名的眩晕突然袭来,仿佛有人在脑中放了把闷雷,轰得他眼前发黑,头晕脑涨,四肢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软绵绵的。他勉强扶住墙壁,双脚发虚,连站稳都成了问题,更别提继续应付下一场激烈的对决。场下有人看出不对劲,窃窃私语,猜测他是不是昨夜练武使了蛮劲,伤了身子。
陆江来原本站在一侧,注意着大小姐的神色,见温灿踉跄着差点摔倒,心中一惊,立刻快步上前将他扶住。借着搀扶之际,他压低声音,把荣善宝的叮嘱带了过去,让他立刻放弃下一轮比试,好好休养。谁知温灿嘴硬得很,哪肯当众示弱,嘴上说着“小小头晕算什么”,偏生步伐已经虚浮,连话音都带着轻微的发颤。眼见再拖下去只会把命搭上,陆江来一咬牙,心中暗骂表哥倔得要命,却又明白不能眼看他冒险。无奈之下,他悄悄运力,在温灿后颈一击,将人点晕,顺势扛下场去,命人送回房中静养。待将人安排妥当,他又匆匆回到后场,从行囊里翻出面罩,换上温灿的衣服,将自己伪装成那位表哥的模样,悄然混入选手之中,打算以“温灿”的身份继续参加比赛,以免引人怀疑。
此时,擂台上的争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。为了夺得那枚象征头彩的绣球,不少公子哥下手愈发狠辣,招招奔着要害而去,并非点到为止的切磋,而更像是一场无形杀局。开始时,大家只是你追我赶,抢先登上桥面,随着时间推移,气氛愈发紧绷,那些先抢占桥头位置的人,频频遭到后方选手的猛攻,被迫回身应战,脚下步子便难以迈开,桥面上你推我搡,险象环生。陆江来在其中游走,他原本身手不凡,又不惧疼痛,几次险境都被他凭借冷静判断和巧妙的步伐化解。若只是单对单的较量,他完全有把握从容拿下头筹。可偏偏他运气不佳,在决胜关头,竟遇上了两个同样不愿退让的能手。三人几乎同时扑向高处抛出的绣球,在空中纠缠到一起,每个人都不肯松手,瞬间形成僵持之局。力量叠加之下,绣球竟被硬生生扯裂成数块,轻飘飘散落在地。场下一片哗然,这一局竟以绣球被撕碎、无人真正赢得头彩收场,比武的结果也因此迫搁置,留下满场遗憾与猜想。
激烈的争抢让人身心俱疲,陆江来虽然凭着扎实功底撑到了最后,却也难免受了伤。他肩头一道划痕深可见骨,手臂青紫斑驳,衣襟被汗水和血渍浸透。他强挤出一口气,刚从场中退下,便看见荣善宝身边的婢女匆匆请来大夫。那一刻,他心中微微一动,几乎以为这是大小姐特意让人来替他疗伤,心底悄然升起半分欣喜。但他很快听人说,这位大夫是老太太吩咐,为的是替中毒的温灿诊治,顺带给台上受伤的选手看看伤。那半分喜意还没来得及铺开,便宛如被冷风吹灭。他默默坐在角落一旁,让大夫替他上药包扎,既不多言,也不抱怨。与此同时,荣善宝从别处得知温灿竟是被人暗中下毒,方才比赛中的虚弱并非全是体力不支,更夹杂着恶意陷害。她心里一沉,立刻想到杨鼎臣那张笑里藏刀的面孔,暗忖对方绝不会就此罢手。她既担心表哥的安危,又忧虑荣府会因此被卷入更大漩涡,于是当机立断,命人送来一副金丝铠甲,内有护胸护背的夹层,可在关键时刻挡上一刀一箭,算是给温灿添一层护身符。
傍晚时分,陆江来敷完伤药,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手臂,心中犹豫片刻,还是朝表哥房中走去。刚一推门,便看见温灿站在柜前,小心翼翼地将那副金丝铠甲用布包好,郑重其事地放进柜子,随后又锁得严严实实。灯光映在金丝之上,透出细腻的光泽,连柜门合上的那一瞬,都显得格外郑重。那不仅是一副护身铠甲,更像是荣善宝关切与维护的象征。陆江来站在门口,默默看着这一幕,眼底掠过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。他不是不知大小姐对温灿有亲情在,也明白一切安排合情合理,可心底那点无法言说的酸涩还是悄悄泛了上来。他垂下视线,掩去眼中一抹嫉妒,像往常一样只是笑笑,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普通下人的好奇。
与前院的热闹与暗潮不同,此时的荣府偏院却多了几分静雅。晏白楼自抵府后,行事颇为低调,并未参与那场引人瞩目的比武,甚至连面也很少露,仿若一位与世无争的文人雅士。有几位自认是他竞争对手的公子哥,听说府中竟突然多出这样一位“劲敌”,人人暗自警惕,生怕对方以别的方式赢得老太太和荣善宝的青眼,便相约前往客房探查虚实。谁知到了客房,却只听手下说主人已经被老太太叫去了主院。众人扑了个空,只得怏怏离去。
原来,老太太早听人说晏白楼不仅家境殷实,更通茶道,于是便起了兴趣,特意请他前往主院小坐。晏白楼依言而来,还特地从行囊中取出甘露寺珍传的“敬茶十八招”,以及几种精心配制的茶汤水。他动作娴熟,从洗杯温壶,到投茶注水,每一步都极有章法,既不拖泥带水,又不显炫技夸张。茶汤在他手中缓缓倾入杯中,琥珀色的光泽在瓷壁上微微晃动,霎时间茶香便在屋内漫开,清而不浮,淡而不寡,让人仅凭一口气便觉得胸中郁结为之一松。老太太一向喜茶,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自诩茶艺高绝之人,可晏白楼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境界。他不只是会泡茶,更能准确讲出每一种茶叶的产地与采摘时节,甚至连配水的来历、火候的掌控也能说得头头是道。
他向众人介绍茶叶的原材料,提到山中云雾、谷雨前后的新芽,又谈起如何用不同的泉水衬托茶味的层次,还耐心教导几种市面上极为罕见的冲茶技巧。那些招式名字听来朴素,实际操作却极考验心神与手劲,需要手腕的微妙运转与对水温刻度的精准把握。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,亲口品了一口茶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真正舒展的笑容。她从未想到,短短一席茶,会让她有种回到年轻时、坐在山寺廊下听雨品茗的错觉。荣善宝坐在一侧,本只是好奇地来凑个热闹,没抱什么期望,却在茶香氤氲中,慢慢生出几分兴趣。她看着晏白楼侃侃而谈,既不谦卑过度,也不自大自满,那种把茶当成生活日常的态度,让她觉得颇为新鲜。她忍不住插话问了几句,晏白楼回答得既温和又风趣,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枯燥。就这样,一场本该只是形式上的接待,在茶香与谈笑之间,悄然改变了空气的流向。老太太对晏白楼非常满意,心中对他的评价又往上提了一层,而荣善宝也暗暗记住了这个风度温雅、擅于以茶会友的名字——晏白楼,这让接下来荣府内情感与权势的角逐,多了一个不可忽视的新变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