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善宝一早便吩咐程管事,将前来参加招亲的那些男子带往自家名下的采茶基地。山风清爽,茶园层层叠叠铺展在山坡之上,一眼望去尽是碧绿新芽。采茶女们早已候在茶垄之间,被召来为这些公子们示范采茶步骤和炒制茶叶的完整流程。从如何辨别嫩芽、如何下手掐摘,到摊凉、杀青、揉捻、烘焙,每一道工序都讲得细致耐心。荣善宝站在一旁,目光不时落在温灿身上,特意叮嘱他要好好学习,切莫心浮气躁。可温灿却压根没放在心上,只敷衍地点点头,心底里仍旧觉得采茶炒茶不过是乡野妇人的活儿,堂堂男子哪里需要亲自动手。程管事见众人兴致寡然,便故意带着他们在茶山间转了一大圈,边走边指点要领。等绕了一圈回来,他忽然宣布,要以采茶与制茶为题,当场比试,胜者才能留在荣府继续参与招亲。消息一出,原本漫不经心的一干公子们顿时傻眼,悔不当初刚才没好好听讲,只好急急忙忙站得笔直,竖起耳朵,重新拿起竹篓和茶叶,认真地研究起来。
陆江来本是悄然站在人群后头,见温灿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,便趁人不注意靠了过去,低声叮嘱他不要轻视这场比试。陆江来亲自示范如何下手采摘,将自己刚刚摘好的细嫩茶芽倒进温灿的竹篓里,既是帮他增添分量,也是暗暗给他打气。他轻声说,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未必就有真本事,只要用心学,未尝不能在比赛中脱颖而出。温灿看着自己竹篓里的茶叶忽然多了不少,心里略感安慰,却依旧嫌热嫌累,动作拖拖拉拉。太阳越升越高,烈日照在茶山上,地面热气蒸腾,不少人早就汗流浃背。白颖生更是禁不住这般曝晒,自知自己无论如何也采不好茶,继续撑下去只会在众人面前出丑,干脆趁机使起了心眼。他先是装出头晕眼花的样子,摇摇晃晃地扶着额头,继而“扑通”一声倒在地上,口中还虚弱地喊着难受。周围人纷纷围上前去,一时间茶垄间乱作一团。
陆江来听闻有人晕倒,顾不得多想,急忙丢下手中的活计,快步赶过去帮忙。正当众人的目光都被白颖生那边吸引时,温灿却被另一头悄悄招手的人勾去了注意。那人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,低声说近处有阴凉处可以歇脚,还说有更嫩的茶芽,都藏在侧坡人迹罕至的茶树旁,只要愿意挪步过去,许是能赶紧采上一筐好茶叶。温灿心想着反正采茶也采得不好,若有捷径可走自然最好,便跟着那人往偏僻处走去。直到陆江来处理完白颖生晕倒一事,再回头一看,却发现温灿的身影已经不见,立刻心生不安。他一边问旁人,一边沿着山路快步追寻脚印和踩踏过的茶枝,终于在一处陡峭山坡边看到一个身影正要推搡什么。那人头脸被黑布遮住,动作狠厉,在陆江来赶到前的一瞬间,已将温灿狠狠推下山腰。
蒙面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靠近,猛然一怔,回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惊慌。他没有多做停留,只飞快转身沿着另一条小路窜入更深的山林,很快消失不见。陆江来无暇追赶,冲到山崖边往下看去,只见温灿滚落到了半腰的一处斜坡上,人倒在乱石和杂草之间,痛得满脸冷汗,双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,看上去明显已经骨折。山坡陡峭,脚下稍一不慎便会滑坠谷底。陆江来心急如焚,只能先稳住自己情绪,在四周搜寻可以借力的树干和藤蔓,又拆下随身的腰带和一些布条,飞快地打起简易绳索。没多久,便有人火急火燎上山禀报,说温灿出了意外。荣善宝闻讯大惊,当即丢下手里的一切事务,提着裙摆往出事处奔去。赶到山边时,她只见陆江来正将绳子一段一段缠在大树和岩石上,面色紧绷,神情凝重。
见荣善宝赶来,陆江来简单说了温灿落下山腰的情形,请她帮忙固定绳索。他自己则小心翼翼沿绳而下,一点一点接近温灿所在的位置。山风吹来,绳索轻晃,他却咬紧牙关,双臂绷得青筋毕露,生怕一个动作不慎连人带绳一起滑落。好不容易挨到温灿身边,确认对方尚有意识,只是伤得极重,腿部疼得几乎说不出话。陆江来将人简单固定住,尽量不再牵动伤处,然后吃力地将温灿背到背上,再慢慢往上攀。山壁崎岖,每往上一寸,都压得肩背似被巨石压住。荣善宝在上方拽着绳子,一点点给他腾出借力空间,也不时低声安抚山下的两人。终于,经过一番惊险的挣扎,陆江来拖着早已酸麻的双臂将温灿托上山崖,又一步步爬上来。他的手臂和掌心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,指节间渗出血迹,却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疼,只是沉默地喘着粗气。
温灿被抬上平地后,终于从惊惧中缓过神来,却立刻又哼哼唧唧地喊痛,一会儿喊腿疼,一会儿又说头晕,声音软糯黏人,惹得周围小厮都有些无奈。他见到荣善宝站在近前,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软声撒娇,嘴里委屈地叫着“小姐”,还要往她身上靠去,似要从她怀里讨一分安慰。荣善宝本想上前安抚,却还没伸出手,陆江来已眼疾手快,适时半步上前,将温灿稳稳揽住,让他靠在自己肩上,嘴里还柔声安抚。荣善宝看着被血迹染红、被绳索勒出一道道血印的肩头,不由得失笑又心疼,忍不住多看了陆江来几眼。那一瞬间,她心中对自己的眼光再添几分肯定:这个人果然值得信任。等安顿好温灿,她便亲自去取伤药和干净布料,晚些又特地派人将药和几匹上好的布匹送到陆江来手中,言明是给他治伤用的。
陆江来起初只是受宠若惊,没想到这位在众人眼中宛如女神般的荣家大小姐,竟会亲自惦记他的伤势,还如此大方地赏赐布匹,连言语间都透着几分信赖和重视。她更当众宣布,今后陆江来不必再专门服侍温灿,让他好好养伤,又派了一个小厮专门照看他的起居,并且把之前被没收的那只玉扳指完整无缺地还给了他。那玉扳指温润如脂,正是陆江来身世的关键信物。他回到房中,先照规矩在肩头和手臂上敷好药,再小心翼翼把玉扳指套回大拇指。指尖触及玉面的一刹那,一阵恍如隔世的痛感和陌生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:夜色下的刀光,血泊中的身影,自己不断挥刀斩杀那些穷凶极恶的坏人,又在某次行动中遭人设计陷害,身陷绝境……许多模糊的片段渐渐清晰,埋藏已久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,他这才隐约拼凑出自己真实的身份与过往。
这边陆江来在回忆与震撼之中挣扎,那边荣善宝已重新回到茶园,在凉亭下摆好了几案,开始逐一品鉴这些求亲男子亲手制出的茶叶。茶汤碧绿清亮,或清香宜人,或略带焦味,品质高下几乎一闻便知。她先品了贺星明的茶,茶香高雅,入口回甘绵长,便赞了一声“上品”,众人听了皆是暗暗嫉妒。随后又尝了杨鼎城所制的茶,虽略逊一筹,却也香气悠长、火候得当,同样被评作“上品”。这二人理所应当得以留下,继续参加之后的比试。至于那些在炒制过程中心浮气躁、火候掌握失当的参赛者,所制之茶不是苦涩呛喉,就是香味寡淡,被荣善宝委婉评为“下品”。程管事会意,当场以茶品不佳为由,温声劝退,将这些人有礼有节地送出了荣府。就在人群渐渐散去之时,荣善宝正准备宣布本轮比赛的最终结果,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快步奔来。
来人正是陆江来,他换上了荣善宝早前赏赐的新衣,衣襟整洁,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,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清朗英俊。他双手稳稳捧着一盆刚刚炒制完的茶叶,身上还残留着隐隐茶香,一到跟前便恭敬行礼,解释说这盆茶是温灿此前在茶山上亲自采摘、而后又自己炒制的,只因人受伤不便前来,当下由他代为送交评鉴。荣善宝微微一愣,低头细看面前的茶叶,只见条索紧结、色泽油润,隐隐透出一股清透的香意,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惊讶——这盆茶无论火候抓得多准、手法多熟练,绝非初学者片刻可成。她轻轻夹起一撮置于鼻前细闻,又命人冲泡,端起茶盏小啜一口,眼中不由自主闪过赞许之色,对这茶给予了极高评价。只是陆江来却一直谦虚,始终将功劳按在温灿头上,只说自己不过是帮忙炒制和送来。荣善宝心里很明白这其中真伪,却见他不争不抢,反而对这份隐忍多了几分欣赏。
然而,陆江来代温灿出头,替他争取颜面,这番举动却令某些人心里很不痛快。严掌事平日里就看他不太顺眼,如今见他总在荣善宝面前晃来晃去,更觉得他越了本分。一天,他当众把陆江来叫到一旁,话里毫不留情地训斥,说他不过是个下人,却总跟着小姐走前走后,简直主仆不分。严掌事厉声呵斥,质问他是谁给的胆子,谁给的特权,让他敢在荣府内如此“僭越”。旁边一些下人见状纷纷低头不语,气氛一时变得压抑。陆江来却仍旧恭恭敬敬作揖,态度谦卑,从容解释自己从未有心僭越,只是奉命办事,从不敢逾矩半分。严掌事闻言却愈发不悦,话里暗讥明讽,语气尖刻,仿佛要将这股“不守本分”的苗头扼杀干净。
正当严掌事咄咄逼人之时,廊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众人还未反应过来,就见荣善宝缓步而来,恰巧听了个正着。她停在几步之外,目光冷静而清明,打量了一眼面前僵持的两人。严掌事还未开口解释,荣善宝已淡淡道出缘由,语气里毫不犹豫。她当众说明,陆江来之所以能在府中自由出入,是得到她亲自允准的,并非擅作主张。她的话字字清晰,既是替陆江来撑腰,也是对严掌事的当面提醒:在荣府内,下人的规矩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她荣善宝的态度与判断。说完这些,她又不动声色地瞥了陆江来一眼,那目光似有赞许,也像一种告知——无论过去如何,他如今在荣府,至少不会再是任人欺凌的无名之辈。随着这句话落下,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开,严掌事再不敢多言,只能讪笑着退到一旁,陆江来则在众人注视下,深深向荣善宝施了一礼,心中对她的信任与保护暗自铭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