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的药香尚未散尽,山西疫影却已如寒霜骤落。陈记药铺素以仁心闻名,老板陈老爷与长子陈大顺不顾生死,毅然奔赴疫区,倾尽家中银两与秘方,只为挽救众多染上鼠疫的百姓。祈愿虽诚,天命难挽,父子二人终与苍生同沉重,命殒他乡。噩耗传回,陈家堂前的月色忽而黯淡,门庭寂落,旧日的鼎沸与温情瞬息成空,只余冷风穿巷,无人能拦。
次子陈二顺匆匆赶回奔丧,未及尽礼,心思已在产业上转动。他借丧事之机把持家产与药铺,手段冷硬,毫不念旧,将年迈的陈夫人、其妻宋萍以及寡嫂褚韶华携女萱萱一并逐回祁州老家。旧宅门环生锈,灰尘满阶,风声里仿佛仍在低述昔日丰实与慈善,如今却只剩被驱逐者的清贫与屈辱。褚韶华望着童女萱萱难抑眼中的泪光,心中暗暗立誓:无论风霜如何凛冽,她必以自己的腰背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。
陈大顺生前为人周全,曾悄悄攒下一笔钱交予褚韶华,以备不测。白绢尚在,银光微闪,触物生情,她忆起丈夫在风雪里拂去她面前的雪片,温声安慰的模样,一时悲从中来,几近痛不欲生。此时陈夫人既悲且怨,心神飘摇,离京之前也曾收受陈二顺给的几十块大洋。陈夫人的表妹宋二姨来探望,叮嘱她守住钱财,不可轻易外借。陈夫人闻言存心隐瞒,对外谎称手头拮据,家中饮食竟也暗暗分成粗细——让褚韶华与宋萍吃粗粮窝头,自己与孙女萱萱却独享细白馒头。宋萍自幼娇养,哪里受过此等冷落,心中委屈,逢人诉苦,竟随口泄出陈二顺给陈夫人钱的旧事。
得知陈夫人并非一贫如洗,褚韶华鼓起勇气,来求借四十块大洋以开药铺,既是谋生,也是为亡夫遗志续火。然而陈夫人坚决不允,言词冰冷,还不许她迈出家门一步。屋内空气凝滞,如同把人困在无形的笼中。此时,褚母偶感风寒,思女情切,派儿子褚韶中去接韶华归家探望。褚韶中性情憨厚,临行悄悄从贴身处摸出自己偷偷攒的两块大洋递给韶华。她望着弟弟的真心,婉言谢绝,心里却更添一分沉静与坚韧。走至街角,她经过迟春堂——那是褚家的祖业,旧匾斑驳犹存。奈何褚韶中曾遭人陷害,不得不变卖迟春堂以偿债务。韶华伫立片刻,推门而入,视线在旧橱旧抽间游走,掌心微凉,心底却有火苗悄燃。
此时药行里,药农们背篓相挤,面色焦灼,前来推销新近大丰收的紫菀。守元药庄联同各大药铺串联压价,行市一落千丈。易大金乘势逞强,恶意压低收购价至难以维生的水平。药农们无奈,竟当场下跪,求其稍稍抬价,以免一家数口断炊。褚韶华见状,心如刀割,上前相劝,言辞恳切地为药农们说话,盼易大金念人之苦。然而易大金藉势凌人,恶语相向,竟强行把她赶出门外。褚韶华一把扶住门柱,眸光沉定如铁,低声许下誓言:迟早要将迟春堂拿回,叫这城的药材行情再归公道。
匆匆赶回祁州,方知褚母并无大碍,一切只是思念牵引。嫂子周燕见家境清寒,心思另觅出路,竟为韶华介绍一门亲事。那人曾老爷年长韶华三十余岁,媒婆方大娘许诺如事成便给周燕三十块大洋好处费。这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,韶华却不愿以婚姻换取安稳。她决定亲自去见曾老爷,面谈定夺。会面之时,曾老爷当场允诺五十块大洋聘礼。韶华心机清澈,眼光锋利,她淡淡说自己命中克夫,不敢误人,又柔声提出介绍自己的表姐与曾老爷相识,且只需二十块大洋聘礼,既落落有礼,又守住尊严。曾老爷自然求之不得,约定初四再见。临别时,韶华提醒他切莫将此事提前告知方大娘,以免枝节横生。
韶华回家向周燕略述其计,表面上应允婚事,却嘱咐周燕别把变动透露给媒婆。偏偏曾老爷五十块聘礼已在话头里,方大娘却只给周燕三十,周燕心中不平,怒火直冒,便按韶华所说,备下好酒好菜,候客上门。初四既至,周燕起早炖鸡煲肉,将自家小院收拾得鲜亮喜人;韶华则故意迟迟未到,派褚韶中去“请”,又暗令他步伐放慢,且挨且磨。曾老爷如约到访,周燕刻意装扮,端茶倒水,笑意盈盈,曾老爷竟误以为她正是韶华口中的“表姐”,当即眉开眼笑,话语轻佻,手脚浮滑,意欲将婚期定下。周燕这才后知后觉,心头一紧,收拾妆面,怒气冲冲去找韶华算账。韶华见她又要逼迫自己踏上不愿走的老路,怒而重重一掌掴下,厉声警示:以后不许再打馊主意。周燕被这份硬气震住,一时赌气嚷着要与韶华断绝往来。
陈夫人立于门口,将这一幕尽收眼底。她这才看清这位寡嫂肩上那股宁折不弯的劲,明白她断不会再以婚姻作权宜之计。陈夫人嘴上说会善待韶华,心中却仍紧拢钱袋。韶华趁机再借二十块大洋开张,陈夫人依旧摇头。无奈之下,韶华只好将陈大顺生前留下的金银首饰尽皆典当,得款二十五块大洋。她把这点微薄本钱如火种一般捧起,直奔药市,主动以两毛钱一斤的公平价收购紫菀。药农们见有人不压价,喜出望外,口口相传,不一刻便围成一片,一张张风裂的手掌递来收据与盛满的篓筐。韶华当场买下一千斤紫菀,心里清楚,这只是第一步。
她拿着提货单转身去钱庄求借,一家一家走,一回一回说。首家银号老板见凭单实在,贷款一百五十块。她立刻把这笔钱全数作定金,继续向药农预定四千斤紫菀。又揣着新的提货单去另一家钱庄,从容交谈,老板闻行情严峻与她的信念笃定,决定贷给她五百块大洋。凭着这股稳定与魄力,她把订单一口气扩至一万五千斤。随后再去寻下一家钱庄,开口便要四千块。钱庄老板们凑在一起打麻将,手起牌落间听人闲聊今年紫菀价贱事多,忽然察觉这位年轻寡嫂竟拿着同一种货去各家轮番贷款,皆有凭证,环环相扣,彼此牵制。有人惊叹她的胆识与章法,有人忌惮她的手腕与远见。
短短几日,褚韶华已凑齐四万斤的提货量。她登门到大发银号寻更大一笔周转,开口要五千块大洋。消息传开,典当行老板们联袂来“算账”,质疑她周转太急、风险过高,甚至想临时收回贷款。韶华不慌不忙,拿出契约与凭单,指出一旦违约,须赔付违约金;更坦言手中所有借款已悉数给了药农,她是在以公平价稳住货源,以信义撑起行情。她目光凝定,语气铿锵:紫菀价必涨,这不是赌,是看见大势中的不公与反弹。钱庄老板们彼此交换眼色,纷纷劝银号李老板再三思量。李老板沉吟良久,终点头允诺四千块大洋。韶华如臂使指,趁势收购药农手里十七万多斤紫菀,将散乱的货源汇成一股洪流,静静蓄力。
时至祁州药市开市,长街人潮涌动,旗招翻飞,然而紫菀却忽然断档,市面上一根难觅。易大金闻讯急来寻褚韶华,原先的傲慢与轻慢已化作焦虑。他先出价三毛钱一斤,想以略涨的价收货以保药庄运行。韶华平视他,不置可否,心中有秤、有度,也有当初药农跪地的屈辱。她轻轻摇头,坚决不卖。易大金面色一变,再加价至四毛钱一斤。这一刻,市声喧哗仿佛都远了,韶华的沉默像一块稳妥的石,石下是她一路铺陈的诚信、胆略与掌握时机的手腕。她并非为抬价而抬价,她要的是还药农一个应得的价、一份体面,一条能过下去的路。
尘埃未必落定,风云仍在积蓄。褚韶华提着沉甸甸的收据,从人群中走过,衣角掠过旧巷的光影,心中一笔一划刻下的,是同情与公义,是对亡夫仁心的守护,也是对迟春堂的念念不忘。她知道,前路仍有险滩与暗涌,但只要目光不被一时的阴霾遮蔽,脚步不为旁人的轻慢动摇,终能在变幻的市面里为善良的人争回一寸寸尊严;迟春堂的牌匾,终有一天会重新挂回在阳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