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未至，忧患先行。陈老爷与长子陈大顺远赴山西催收尾款，原以为不过数日往返，谁知一去竟是整整一个月杳无音讯。街头巷尾忽传山西疫病肆虐，闫督军为遏瘟势，严封道路，凡通衢要道皆设关卡，行旅止步。褚韶华心急如焚，几度欲亲自逆路前往，却被层层封锁阻隔。陈夫人转而求问街头摆摊的李半仙，半仙掐指推算，言辞含混却斩钉截铁：待分店开张之时，人自会归，半分不差。

　　盼与忧同生，理与情相搏。褚韶华强自按捺心头惶惧，照旧推行先前定下的开业之期，祈愿那句卜辞能成一线光。开业之日人潮如织，喜幡高挂而心事如铁，直到日影西斜仍不见熟悉的脚步回响。偏在此时，魏东来急火燎原般闯入，喘息未定，便抛出沉雷般的噩讯：陈大顺在疫区伸手救人，不慎染上瘟疫；陈老爷不忍弃子，又赴险相救，亦遭传染。父子俱以命搏命，终因医治无效，相继离世。短短数语，胜过刀割，落地碎玉无可复圆。

　　天光顿黯，屋内烛影摇红。褚韶华不肯承认这般冷酷的定局，纵使胸中波翻浪涌，仍强撑起长房大妇的担当，亲自操持棺椁祭奠、布置灵堂，凡事不假他人之手。陈夫人哀恸欲绝，泪眼昏花，只能在灵前一再轻唤夫君与长子的名字。守灵之夜漫长如年，褚韶华不饮不食，衣衫枯槁，却将一切礼数周全，唯恐一念之差，玷污逝者清名。烛泪坠地，仿佛为这门中折柱的家声，滴滴作响。

　　丧事未毕，陈二顺闻讯赶归，与母亲抱头痛哭，悲声压天。他在灵前发誓，要把小侄女萱萱当作亲生骨肉一般抚养，不让她缺一份温暖。入夜，小石头悄悄敲窗求见，告知陈二顺近日频频出入药铺，四处打听账目与来往，言下不安。褚韶华心里一惊，不及多想，便将药铺的客户清册与账本尽数交予小石头密藏保管，宁做十重准备，也不愿要紧家当落入非人之手。

　　未几，陈二顺请来族中三爷，以宗族之名施压，口口声声要褚韶华将家业与药铺交割于他。她挺身而立，气若横江，直陈己见：要替亡夫守住一半门户，按陈老爷生前所允，分店管理权应归她与陈大顺，且应拥有五成股份。陈夫人却在旁偏袒次子，断言老爷从未如此安排。褚韶华遂请宋萍作证，宋萍畏惧二顺，唇若封蜡不敢吐实。她又欲请药铺伙计们出面佐证，陈二顺冷嘲热讽，不以为然。事至此处，褚韶华怒意喷薄，连珠之语，痛斥陈二顺与三爷行事不公、不顾祖训。陈二顺恼羞成怒，竟下令将她软禁。

　　夜深寒重，宋萍悄至送饭，低声劝她暂且低头，以图日后再谋。褚韶华却如寒竹不折，婉拒一切退让，反请宋萍出来作证，还以道义相谕。宋萍心怯如鸟，仓皇而遁。良心在悲痛中苏醒，陈夫人终承认陈老爷生前确有意让分店由褚韶华与陈大顺管理，遂劝次子从宽放人。陈二顺狐疑不定，担心她“吃里扒外”，将药铺钱财暗赠娘家，仍让陈夫人出面劝解。陈夫人对褚韶华软硬皆施，许诺供她与萱萱衣食无忧，但求莫与二顺争产。褚韶华不为所动，直言二顺难当一家之重，家业若交其手，迟早坐吃山空。陈夫人一时迁怒，反将祸根归咎于她，指若非她取来军需单子，陈老爷与大顺也许不至远赴此行。褚韶华闻言如锥刺心，却仍坚守分寸：只要应得的那一份，否则终有一日，这深宅大院将不再姓陈。言尽于此，二人各自黯然。

　　权衡与亲情终让步于威胁的锋刃。陈二顺拿萱萱做筹码，以孩童的未来相挟，言语狠冷至极，竟口出“卖入青楼”的恶语。为保女儿周全，褚韶华含血吞声，忍痛应允交出家与药铺。翌日，他召集新老两店伙计齐至当面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，郑重宣布陈记老店与分店悉数交由陈二顺执掌，并令小石头将账本与客户名单一并奉上。言至尾声，唇齿都在颤，她却仍举止从容，礼数周全，不让外人看见内里的刀锋与泪水。

　　褪门而出，天幕间忽降鹅毛大雪，天地顷刻被肃杀与素净包裹。她立在檐下，雪片贴上眉梢，昔日与陈大顺携手同行的点点滴滴，如春水回澜般涌来：煎药火色、账册纸香、分店筹备的灯影与呢喃，都在雪声里静默成一帧帧旧画。人去声绝，誓言尚温；她的伤与恨、爱与念，在这一场无声的雪里，化作漫天飞白，飘向看不见的远处。

　　不久，陈二顺便有了新的算盘。他命陈夫人带着宋萍，以及褚韶华母女，尽数回老家居住，自称一年便可省下不少开销；又以世俗流言作由头，说年轻守寡不免惹事，故此移居为宜。陈夫人踟蹰再三，终究点头同意，携众人启程返乡。乡路迢迢，旧门旧瓦，热闹不再。褚韶华的母亲闻讯，领着褚韶中一家三口赶来探望，见女儿面容消瘦，扶手而叹，连连叮嘱她自此要自守清名，善自珍重；又侧望陈夫人，言语恳切，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，善待母女二人，不使弱枝再遭风霜。

　　冷风掠过院角的枯枝，夜色把人心的缝隙放到更深处。褚韶华明白，眼前的退让并非屈服，而是以退护全，以忍换安。命途纵横，潮起潮落，她既已被逼至谷底，便更要守住一线光亮：守住亡者的名声，守住女儿的笑颜，也守住那份属于自己的清白与担当。路或漫长，日子终要向前。待到雪尽春回，或许她仍有机会，在乱世褶皱里，替自己与女儿，重新铺出一条不被风雨夺走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