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畔的冷风裹着潮湿的雾气,褚韶华将小小的萱萱埋在水边的泥土里,亲手抚平每一寸新翻的黄土,直至指尖生疼。悲恸如潮,她在坟前支撑不住,昏厥倒下。迷离间醒来,河水清冷刺骨,她纵身一跃,任清波洗去衣上的血痕与尘埃,像是要将过往的一切从身上剥离。随后,她踏上驶往上海的列车。隔座的小女孩尹阿妹笑盈盈同她搭话,说要去杨树浦路投奔表姐罗翠英。蒸汽汽笛拉长了阴郁的天光,车窗外的田野与村道一格格后退,前路无依,褚韶华却只能向前。
初到十里洋场,街巷纵横,喧嚷与繁华把人吞没。尹阿妹指路奔赴宝兴纱厂寻找表姐,褚韶华则攥着四年前康二妞的一纸旧址,沿着斑驳门牌一家一家寻去。人事已非,那扇门再也不为她而开。她只得在墙根坐下,风声灌入空腹,衣角沾了尘。清晨出门觅食的闻知秋路过,看她衣衫褴褛,误以为是乞人,掏出几块大洋随手一丢。褚韶华忙起身,双手奉还,言语恳切,眼神却不卑不亢。她旋即转身去宝兴纱厂寻尹阿妹,恰逢厂里张榜招工。罗翠英为她担保,她顺利进了并条车间,从此以“朱沙”为名,在轰然作响的机台之间开始漂泊后的新生。
车间内热浪与棉尘交织,机器的铁齿吞吐如兽。罗翠英手把手教她穿纱、理头、清槽,她学得格外用心,手上起了泡也未曾皱眉。可这日子并不清白:工头老钟常借故克扣女工的工钱,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,甚至暗暗将墙上的钟拨慢两个小时,硬生生从她们身上再剜走一截时光。汗水同委屈一起落在地上,悄然无声,却在每个人心头结成硬结。
更糟的是恶势力的纠缠。青帮的小混混卢阿贵领着蒋大昌、毛旺财三番五次混入厂区附近,对女工们轻薄调笑,肆无忌惮。褚韶华握紧拳头,几次想与之理论,罗翠英死命拦住,只求她千万别惹火烧身。某日,她看见瘦小的男孩程辉攀着凳子将被拨慢的钟又调回本分,不料惊动了老钟。老钟带人穷追不舍,褚韶华机敏地上前岔开话头,引走追赶的人,悄然将程辉护在阴影里。她眼里有火,也有凉,火是为不平而燃,凉是将万象看破后仍要撑住的镇定。
女工的宿舍又破又潮,墙缝漏风,门窗松散,夜里恍若露宿街头。褚韶华倡议众人站在一处,合力为自己讨一个像样的屋顶与口粮,却多遭摇头。她们谁都怕饭碗砸了,惟愿苟安。时光一逝又是一个月,暮色里,卢阿贵等人闯进宿舍,辱骂调戏更甚往日。褚韶华怒从心起,抄起棍棒直追上去,很快便被三人团团围住,拳脚直落在她身上。旁人下跪求饶,也只换得他们得寸进尺。危急关头,程辉闻声赶来,扑上前去拼命。女工们再不愿做伸颈的羔羊,齐齐围上,狠狠教训了这群混混。老钟闻讯赶到,非但不问原委,反倒将女工训斥一顿,扬言要扣掉她们一半的工钱,寒风一般的语气把仅有的温度也吹散了。
忍辱到此,已无退路。褚韶华当即召集众人,提议自翌日黎明起集体停工。她摸得准厂里正赶一批大订单,没胆量轻易开人。一千多名女工彼此对望,慌张里渐生勇气,最终一致响应。翌日天刚亮,车间空空,机器沉默。老钟气势汹汹来算账,褚韶华挺身而出,代表众人列下几条:不得再克扣工钱;将卢阿贵、蒋大昌、毛旺财逐出厂区;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十二小时;严禁打骂女工;改善宿舍与食堂。老钟一口回绝,摆出要动粗的架势。女工们早有准备,手持棍棒、铁钩环立,眼神坚决。老钟见势不妙,灰头土脸地溃散而逃。
厂长得知停工,先把老钟痛骂了一顿,话里话外威胁他若是完不成订单便卷铺盖走人。老钟转头拎了几块肉,想以小利收买众人,却被冷冷挡回。王经理赶来劝和,想把褚韶华支开单独谈,她却要求当众给出书面保证。厂长权衡再三,终于点头,逐条应允承诺。纸落笔定,女工们方才重返机器轰鸣之地。自此,褚韶华成了大家的定海神针,一句眼神,一个点头,便能让惶惶不安的心稳住。
好景未久,厂方借口她未通过考核,要把她清出门外。褚韶华不争辩,只郑重叮嘱他们守住承诺,善待女工。姐妹们心有不甘,嚷着要再罢工把她留下。她却一眼看穿情势:这一笔订单已做完,再闹必然一锅端。与其让所有人赔上饭碗,不如她独自承受。临别时,粗糙的手攥着她的手,泪光在棉尘里隐隐闪烁,她把每一声叮嘱都按在心口,与众人依依作别。
走出厂门,程辉早已守在门外,像一盏未灭的小灯。他替她张罗好住处——好兄弟阿祖去烟厂做事,搬离了棚屋,他那间在贫民窟的斗室暂空着。屋虽狭仄,却有一处不被风雨直落的角落。褚韶华把仅余的几块大洋摊在掌心,盘算日后柴米油盐的秤砣要如何吊稳。程辉连声说用不着她的钱,语气笃定,像为她撑起了一柄小伞。夜色渐深,远处的码头汽笛断续而来。她把苦意咽进喉咙,收拾好行囊与心事,抬眼望去,前路依旧漫长,却因为有人同行,仿佛多了一线温暖的亮光。